第八十一章 走哪扇 門
塞拉·奧拉布洛克薩斯抽回手腕,喘著粗氣。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察到他氣急敗壞地想要還手,但她眉毛一翹,他就立刻冷靜了下來。他一邊活動著手腕,一邊跑回來時的方向,塔瑪拉疲倦地歎了口氣。她看到了一群地溝孤兒在橋對麵徘徊,她衝著塞拉逃跑的方向點點頭。小竊賊們心領神會地追了上去。
“剛才怎麼回事?”一個年輕的聲音在她身後問到。
塔瑪拉緊繃的身體漸漸軟化,她控製自己的四肢放鬆下來。塞拉剛才看到的冷峻從她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友好的微笑。
“沒事,”她轉身回頭,看到了吉斯伯和科萊特。“就是一醉鬼,想拿我碰碰運氣。”
“你遲到了,”吉斯伯一邊說,一邊指向橋下一百英尺開外的一座灰暗的機械鍾塔。“看。”
“你說什麼呢?”塔瑪拉問。“老餓鬼的時間已經好幾年都走不準了。”
“的確,”他想要裝出生氣的樣子,不過他的眼睛裏隻透著迷戀。“但我們約的是在老餓鬼的影子蓋過科技魔法學院塔之前。”
他指著的方向,那座神秘鍾塔的影子輪廓已經蓋住了學院塔下層的試驗室,泛著綠光的灰色煙霧正在從角落的管子泄出。“看到了嗎?”
塔瑪拉微笑著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他看著她的手,即使真的有什麼憤怒,現在也都煙消雲散了。
科萊特翻了個白眼說,“走吧,該動身了。吉斯伯可能會傻乎乎地原諒你遲到,但米達爾達家可不會。他們會在第三遍鍾響的時候關上大門,我們到橋頭的時候就已經是第二響了。”
米達爾達家族的宅邸距離北側橋頭並不遠,不過街道非常擁擠,而且前去麵試的人會有很多。
“你說得對,”塔瑪拉說著提了提挎包,拍了拍裏麵的裝置。“讓那些有錢的狗雜種們見識一下我們的作品吧。”
米達爾達的家族豪宅用雪白的岩石砌成高牆,屋頂用精煉鋼材搭建。長長的牆上布滿壁龕,裏麵擺放著家族成員的銅鑄半身像,其中包括目前的家主,賈古·米達爾達。數十名焦急的學工正聚集在門前,每個人都帶著自己最得意的發明,希望能夠通過麵試和這個著名的家族簽一份勞役契約。人們表現出的禮貌讓塔瑪拉十分喜歡,每個學工都盡量不碰到周圍人的作品。
有一些人穿著米達爾達家族代表色的製服,配備了刀劍和長槍,守在入口處,查驗每個申請人的證單文書,隨後放行入場。塔瑪拉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對他們的專業和細致感到欽佩。有幾人被拒絕入場,他們有的是證單印章不標準,有的則是完全偽造。這些人並無任何怨言,全都順從地聳聳肩,乖乖離開了。
輪到他們的時候,塔瑪拉、科萊特和吉斯伯全都順利地進去了。科萊特主動負責,擔保他們的證單全都符合規定,這個年輕人非常注重細節。塔瑪拉相信這個品質必將讓科萊特在未來的幾年中脫穎而出。
他們剛進門,皮爾特沃夫金庫的第三遍鍾就敲響了,塔瑪拉覺得後頸的汗毛突然立了起來。過去的幾年中她已經學會相信這種直覺,所以她停下來假裝整理背包的帶子,順勢回頭看了一眼外麵的街道。一個女人坐在噴泉的大理石邊緣,身上鬆垮地披著一件皮城警長的外套,頭上戴著一頂訂做的帽子,帽沿的影子蓋住了五官的細節。她一隻腿翹起一定角度,一隻手肘搭在腿上,掃視著門前聚集的學徒。她的肩上扛著一杆長管步槍,看上去就像是一枚閃亮的寶石鑲嵌在銀絲織成的網格中。她的雙眼停留在塔瑪拉身上,塔瑪拉趕緊轉身,避開了她的視線。
塔瑪拉知道那種眼神:那是獵人的眼神。
大門關上了,她趕上了科萊特和吉斯伯,他們正和其他二十多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著屋子中間。塔瑪拉第一眼看過去覺得不過是一架普通的馬車車廂,不過隨後她留意到了下方主軸上的海克斯動力艙,還有連接前後輪軸的金銀布線。動力艙正在放出柔光,塔瑪拉感到自己舌尖泛起一股銅鏽的味道。
“這是自驅動機車,”吉斯伯說,“是烏貝蒂的設計,如果我沒看錯。”
“不會吧,”塔瑪拉說。“她隻為凱沃爾德家族工作。”
“並沒有很久,我聽說,”柯萊特說。
“你的意思是?”吉斯伯問到。
“工坊附近有傳聞,說米達爾達的一位情報員偷走了一份設計圖,”柯萊特逐漸放低了聲音說。“聽說後來搞得很血腥,碎屍萬段了,之類的。有人說托萊克家想要挖走她,不過凱沃爾德家當然不會承認任何事。”
“是啊,他們當然不會承認了,”塔瑪拉話音未落,通往主宅的漆黑大門打開了。“自家首席工匠的設計被偷,這種事情顯得他們很無能。”
一名管家走出門,手裏拿著一根長長的黑色手杖,身上穿著暗紅色和金色的製服,這是米達爾達家族的顏色。他帶領學工們前往主宅,一路上經過了陳列藏品的接待室、豪華奢侈的會客廳和寬敞的畫廊,期間塔瑪拉身邊的讚歎聲不絕於耳。這個家族毫不遮掩地將財富展示給所有人,足以覆蓋整麵牆的肖像畫用金框裝裱;花重金從恕瑞瑪古墓裏運回來的獸首戰士雕像;還有帶著艾歐尼亞標誌性設計的異域武器。地麵全都用明亮的大理石板鋪就,樓梯寬敞宏偉,使用整塊弗雷爾卓德鐵木板材拚接,年輪清晰可見。
塔瑪拉明白,這所宅子裏麵的每一樣東西都是在用精湛的工藝威脅和提醒著訪客,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成就在米達爾達的收藏麵前有多渺小。她抬頭剛好瞥見最後一眼,一個女人穿著灰色拖地長裙,上麵還點綴著暗紅色皮質流蘇,身後跟著另一位管家,從錯層的樓梯口路過。她的皮靴跟在地板上敲擊出奇怪的金屬響動。她向下看了一眼學徒人群,嘴角拂過一抹鬼魅的微笑,消失在視線中。
最後,管家把他們領進了一間中等大小的等候室,地麵鋪著平行交錯的地板,屋裏擺著一台李維克座鍾,采用象牙和珍珠母打造,保持時間分秒不差。屋子盡頭一對黑漆漆的門莊嚴肅穆,與視線的高度平齊的位置留著一扇閘窗。管家用手杖敲了敲木質地板,示意所有人坐到靠牆的長椅上等候。
“被念到名字的,進入麵試間,”他開始說。“走到講台前,報上姓名。簡單介紹你要演示的內容,然後解釋原理的梗概,我再強調一遍,梗概。米達爾達家族博學的工匠們將會對你做出評判,他們毫無疑問比你們更內行。我個人建議你們盡量簡短地回答問題,因為他們很容易不耐煩。如果你成功了,走左邊的門。如果你沒有成功,走右邊的門。就是這樣,祝好運。”
管家這段話已經說過很多遍了,但塔瑪拉用心聽進了每一個詞。她一隻手扶住挎包,告訴自己,無論何時,這裏麵的裝置都足以幫她贏得任何皮爾特沃夫家族的青睞。她和吉斯伯、科萊特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兩個都很緊張,她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心跳也在加速。她已經為進化日的麵試準備了這麼久,可一想象到自己可能在最後一步搞砸一切,就不禁一陣燒心。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於是她微笑起來。這種感覺將會讓她保持機敏和專注。她握住吉斯伯的手,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汗珠已經布滿了額頭,回應了一個勉強的微笑以示感謝。科萊特直直地望著前方,掃視著對麵坐著的學工們,顯然是在猜測誰會入選、誰會被淘汰。
黑門上的閘窗打開了,所有人都立刻緊張起來。裏麵的人叫出了一個名字,一個年輕女孩站了起來。門從另一邊打開,她緊張地鑽進去。一股陳年舊木的黴味飄了出來,帶著麵試間裏的氣氛,塔瑪拉開始想象裏麵的樣子。
又有六名學工進去了,之後就輪到他們。科萊特是第一個。她堅決地站起身,呼出一口氣,頭也不回地穿過了黑門。
“她沒問題的,”吉斯伯悄悄地說。“一定沒問題。”
“你也是,吉斯,”塔瑪拉說,雖然她擔心他會緊張過度。這個祖安來的孩子手藝很好,但他緊張的神經很容易在皮爾特沃夫名望貴族麵前對他產生不利影響。
又有兩個學工被念了名字。塔瑪拉看看鍾,發現每個人麵試的時間越來越短。米達爾達家族的博學的工匠們是不是已經開始不耐煩了?這對其餘的學工是好是壞?
當吉斯伯聽到自己的名字的時候,他是從長椅上跳起來的。他差點就把他的背包摔在地上,不過在最後一刻抓穩了。他麵紅耳赤,滿頭大汗。
“深呼吸,”塔瑪拉向他建議道。“什麼問題都難不住你。你的作品很好。”
“能過關嗎?”他問。
塔瑪拉覺得自己已經知道答案了,但她還是點頭說,“能。”
他穿過了門,隨後其他學徒陸續被念到名字,最後隻剩下塔瑪拉自己。等候室已經空了,但她還是覺得有人在看著自己。當她最後聽到自己的名字的時候,如釋重負。她讓自己冷靜了一會,然後轉身進門,走進了麵試間。
大門另一側的房間是圓形的,照亮整個房間的是無數發光的小玻璃球,全都懸在燭台上方。每個燭台都被雕成了張開的雙手的形狀,似乎是在給世界散播光明。麵對如此自大的裝飾,塔瑪拉盡力忍住了嘲諷的欲望。這個房間是專門用於演講的場所,圓弧形的長椅座位呈階梯狀向後方攀升延伸。正中間是一架樸素的木質講台和一張工作台,房間兩側各有一扇門。成功是左邊,失敗是右邊。
階梯長椅至少有一百個座位,不過她麵前隻坐了五個人,兩男三女,全都穿著工匠大師的暗紅色長袍。他們正在用鍍金的羽毛筆在巨大的記事本上寫著什麼,刮擦紙麵的聲音在房間出色的回音設計下聽起來一清二楚。他們每個人都有一件海克斯科技增強體真品。她可以感覺到他們想要盡快結束這場麵試。
“姓名?”其中一個女人頭也不抬地說。
“塔瑪拉·羅塔利”
“你要演示什麼?”其中一個男人問道。他的嘴唇紋絲未動,脖子上箍著一個銀絲網麵的頸托,聲音不自然地帶著金屬的質感。
塔瑪拉把她的挎包放在工作台上,拿出了她的作品。一套導線在一個正方體裏有序地交織,中心是個覆以酸蝕紋路的球體。
“我稱之為海克斯同心環增幅器。”
“設計目的?”他再次發問,機械般的發音讓塔瑪拉非常不舒服,她極力壓抑自己不要表現出來。
“通過控製一枚水晶的性狀,從而以指數級放大它的輸出效果,超越目前的一切手段。”
她的語氣非常平和,但措辭上的狂妄已經足夠刺耳。五位工匠大師現在全都抬起了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們對學徒的自吹自擂可能已經司空見慣了,但她語氣中的自信顯然提起了他們的興趣。
“如何實現呢?”一個頭發雪白的男人問道。他有一隻義眼,像寶石一樣精心切割出多個平麵,嵌在陶瓷片中間,固定在他遍布燒傷疤痕的臉上。
“水晶的幾何形狀非常重要,轉動的軸心也同樣重要。”塔瑪拉一邊說,一邊打開裝置中心球形結構的艙門,展示出裏麵精工細作的托架。球心頂端垂下精致的金屬鏈條,就像昂貴的項鏈一樣,正期待著拴上一塊能量水晶。“我的裝置能夠讀取轉動速度和軸心的偏角,隨時進行調整,以獲得最優化的能量輸出。”
“荒謬,”一個裝了人造手臂的女人說道。她的目光非常銳利,隻有那種見慣了學生的異想天開,並且否定了全部想法的學術專家才有這樣的眼神。“水晶釋放能量的瞬間絕對來不及進行任何程度的調整。帕拉文曾在兩年前做過同樣的嚐試,幾乎毀掉了半個金匠區。”
“無意冒犯,夫人,但我有異議。”
“你有什麼異議無關緊要,學工。你能證明嗎?你能演示你的理論嗎?”
“我相信如此。”塔瑪拉回答說。
“科學的基礎不是相信,”那名女人說,似乎是在教訓某個執迷不悟的孩子。“我們需要實踐的證據。”
“我可以。”塔瑪拉信誓旦旦地說。
那個女人看上去依然充滿懷疑,但她點點頭說,“好吧,你可以開始了。”
塔瑪拉旁邊的工作台上,一道艙門滑開,一個雕花置物台緩緩升起,上麵放著一小塊切割好的水晶,內裏透出藍寶石的光芒。
一塊海克斯科技水晶。
這款水晶還不及她指甲大小,但它卻代表著未來。
它能讓皮爾特沃夫家族坐擁統治世界的能力,隻要他們有這個打算。目前隻有他們才有能力高效地製造出海克斯水晶,而不需要花費數年的時間才能產出一塊。眼前這塊水晶隻剩下很少的能量了,但它依然蘊含著無法估量的潛力,也凝聚著令人無法想象的價值。
她也沒想到它竟然這麼美。
“好吧,請開始吧,”那個麵帶燒傷疤痕的男人說。“讓我們開開眼。”
她從置物台上端起了那塊水晶,觸感溫潤柔和,還帶著一絲極難察覺的細微震動。它比看上去重很多。塔瑪拉小心翼翼地將水晶放進球形艙中,用纖細的鏈條固定住位置。她檢查了一遍,確保每個環節都已經穩妥,然後關緊了艙門。正方體頂端是可動的機械結構,用來旋轉裝置內部環環相扣的零件。她將核心接觸點調整到了合適的位置。
裝置開始發出低沉的聲響,導線環路接收到了水晶內部的能量,柔和的藍光從內部漫射而出。塔瑪拉看著自己的裝置開始轉動,不禁露齒而笑。低沉的機械噪音逐漸變大,她嘴裏也泛起了愈加濃重的金屬腥味。現在聲音越來越大了,有點讓人擔心,而且像波浪一樣起伏。
房間周圍的小光球的亮度隨著她的裝置中的線圈噪音一同漲落。而她的裝置這時已經開始在工作台上動了起來。劇烈的震動讓它左右上下搖擺不定。能量的閃光開始伴隨著爆裂的聲音迸出球體,像逆行的閃電一樣從頂麵射出電光。
“關了它,羅塔利小姐!”
塔瑪拉伸手摸向她的裝置,但是一記藍色的光鞭抽了出來,在她手背上留下了一道憤怒的紅印。她退了幾步,不敢靠近迅速失控的裝置。
“不行,”塔瑪拉驚慌失措。“它優化的速度太快了!”
她一早就預料到會這樣,不過她希望至少自己的改進不會失敗得如此慘烈。一道藍色電弧從裝置裏射出,竄向一枚小光球。小光球炸裂開來,白熱的光點像下雨一樣從天而降。
又是一次電弧,緊接著還有三次。很快,屋子裏的光源就隻剩下塔瑪拉崩潰邊緣的裝置裏激烈反應的藍光了。那位安裝義肢的女人站起來做了一個握拳的姿勢,隨著一陣金屬的滑動,整張工作台都降到了地板下,然後立刻閉合起來。活板門的邊緣縫隙透出一縷強光,同時從腳下傳來一聲劇烈的悶響。
“安全防爆間。”塔瑪拉自言自語,暗自慶幸她的裝置沒有早幾秒鍾爆炸。
“是的,羅塔利小姐,”女人說著坐回自己的座位,拿起鍍金羽毛筆。“在我們麵前進行這種危險演示的學工,你覺得自己是頭一個嗎?”
“應該不是,”塔瑪拉答道。她很失望,但並不意外。這本來就是預料中的結果,除了那些專家們的倨傲無禮差點兒讓她忘了自己本來的目的。
裝著義眼的男人在自己的手賬上繼續寫字,頭也不抬地說。
“你知道自己該走哪扇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