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進化日
塔瑪拉強迫著自己一大早就起床了——幕天席地的生活很容易培養早起的習慣,但如果是睡在鵝絨床墊上,還蓋著棉被褥,那就不一樣了。窗簾大開,溫暖的陽光傾瀉在三樓睡房的地板上。她到了皮爾特沃夫以後,第一天晚上是閉著窗簾睡的,結果日出過了兩個小時才醒來,搞得她非常不安,所以那天以後她一直都拉開窗簾睡覺。
她迅速翻身下床,赤條條地走到窗前。她伸出手輕輕敲著窗戶上的彩色玻璃,指尖被油汙浸得發黑,滿是厚厚的老繭。斑斕的光芒在她的皮膚上閃爍,勾勒出野狼一樣纖細而又健美的身形。即便這樣,她還是用手摸著自己的小腹,好像是在擔心脂肪的堆積。她放眼俯視,石子路上已經有許多商販開始出攤了。他們都希望能夠抓住進化日清晨的商機。一道道鮮豔的彩旗結掛在樓宇之間,狹窄的街道充滿了節日的喜慶吉祥,這氣氛與被塔瑪拉稱之為家的城市大相徑庭。金紅相間的旗幟繡著齒輪和鑰匙,正飛舞在遠處的塔樓頂端,那裏是斜坡上段的家族區,也是皮爾特沃夫街道中流淌著的財富的源泉。
想到這裏,塔瑪拉臉上一笑,轉身離開窗口。她的房間收拾得井井有條,凡所應有,無所不有。工作台角落壘著筆記本,旁邊依次擺放著各種工具、海克斯能量計和疊好的設計圖。昨天的午餐是黑麵包、奶酪和水果幹,原封不動地包在細布裏,擺在工具旁邊。一座小型的鑄鐵熔爐巧妙地嵌在磚牆裏,幾根蜿蜒的鐵管將煙塵排向屋頂。工作台正中間是一個木頭箱子,裏麵的裝置花了她好幾個月的時間。設計圖用蝕刻法記錄在蠟紙上,一直藏在床墊底下,卷得好好的。
她從床下掏出夜壺解了個手,然後麻利地用房東提供的粉盒和香露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她穿上了學工的粗布外套:樸素的緊身褲、縫了許多兜的襯衣,還有一件裹身的上衣外套。外套上裝了一套精巧的鎖鉤搭扣,隻需要快速一拉就能把整件衣服脫掉。她最開始對這種設計非常不解,後來吉斯伯紅著臉告訴她,如果在工坊裏幹活時外套一旦著火,這套設計就能夠救自己一命。
她站在門後的鏡子前整理衣服,將長長的黑發梳到耳後,用皮束帶和銅發夾固定好。塔瑪拉用手輕撫自己高高的顴骨,沿著臉頰滑向下巴,她對鏡中的自己很滿意。科萊特一直告訴她要注意自己的儀容,但她這個朋友還太年輕,還不懂得出眾的外表可能會帶來的危險。
塔瑪拉將木箱放在挎包裏,又帶上了細布包好的餐點、幾本筆記還有幾根鉛筆。她很緊張,但這很正常。今天對她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天,她不想失敗。
她挪開了抵住門的椅子,扭開鎖盤,打開門閂。相比她的故鄉,皮爾特沃夫是一座安全的城市,暴力犯罪率出奇地低。這裏的居民們不用麵對其他城市習以為常的暴力,但他們還沒有傻到覺得自己可以夜不閉戶。
尤其是在進化日即將來臨的這幾個星期裏。
塔瑪拉鎖好房門,下樓途中在公寓的中央暗渠口清了夜壺。她一度好奇暗渠最後通向哪裏,後來意識到屎尿都隻會向下流。在祖安城內某處,一定有一座香飄四溢的大花園。她將夜壺放在專門的清洗架上,沿著旋轉樓梯下樓來到了公共餐廳。一些學工正在吃早飯,另一些則在調整自己的設備,希望自己能夠被某個家族看中。塔瑪拉一隻手扶著挎包,對自己的作品感到一陣自豪。她精確地實現了計劃,雖然最後收尾的處理有點不符合她苦行僧般的專業精神。
她揮揮手,回應了幾個疲倦的問候,但並沒有停下來交談。在過去兩周裏,他們之中幾乎沒人能一天睡上兩個小時,她敢說在今天的麵試中肯定會有人睡著。她不想被人拉著閑扯,拉開門走到了街上,然而室外強烈的陽光卻讓她不得不站定了一會兒。
她所住街道上的高層建築全都由石灰岩方磚和削角的木料搭建,無處不是青銅的飾麵、鉛玻璃窗和黃銅的屋簷,每一麵都反射著炫目的陽光。街上熙熙攘攘,人們穿著體麵而低調的節日華服來來往往。信使推開路上的布告官、客棧老板和推銷員穿梭於人群之中,被推開的人們無不厲聲大吼、揮拳示威。幾個流浪修補匠在木桶上鋪好帆布,擺上了來路不明的零件,眼睛東張西望,準備好一看到守衛的影子就立刻溜之大吉。祖安的地溝孤兒偷偷搭乘尖嘯升降機來到上麵,躲在街道外側伺機而動,在過往行人中搜索著割包的目標。這些全是沒什麼經驗的小孩子,是被人從峽穀橋那邊趕過來的。橋上更容易得手,因此被強壯一些的大孩子霸占了。
塔瑪拉一邊走,一邊留意著他們。她小心地計算著自己的腳步。雖然自己身上已經沒什麼可偷的了,但她今天最不想碰到的事情就是被地溝崽子們盯上。一間剛開門的餐廳飄出了香味,烤魚和新出爐的恕瑞瑪太陽麵包讓她直咽口水,但她沒有進店,而是攔下了一個推著小烤爐的婦人,從她那兒買了一杯茶湯和一塊甜糕。這種甜食讓她有點欲罷不能。
“進化日快樂,親愛的!”她接過一塊銀輪。塔瑪拉示意不用找了。“願齒輪順轉,可愛的姑娘。”
這位婦人的口音有點奇怪,既纖薄又緩慢,似乎她有用不完的時間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不過這在邊境市場裏並不罕見。這裏既有皮爾特沃夫的矯揉造作,也有祖安的不修邊幅。
“謝謝你,”塔瑪拉答道。“願灰霾不入你家。”
婦人用手指點了一下腦門和胸口,顯然她的父母分別來自上麵和下麵。雖然皮爾特沃夫和祖安的居民都喜歡假裝他們勢不兩立,但其實他們的命運水ru交融,隻是不願意公開承認罷了。塔瑪拉狼吞虎咽地吃掉了甜糕,然後沿著路走到盡頭,正正好好二十步,然後進入鍾表大街。她向右轉,喝完最後一口茶湯,然後繼續數著自己的步數,每過一個路口都核對一遍數字。這邊的建築比她居住的學工區更加宏偉,采用拋光的花崗岩和鐵藝立柱搭建。
許多建築都安裝了煉金科技的門燈,跳躍的火光給清晨的空氣增添了一分幹冷的化工氣味。大清早亮燈看上去好像純屬浪費,不過塔瑪拉已經懂得,皮爾特沃夫的社會地位很大程度上取決於一個人顯露出來的財富和權力——二者互為因果。類似的做法比比皆是:日常穿著的布料裁剪、塗料顏色的濃烈鮮豔、還有花樣百出、廣而告之的慈善事業。塔瑪拉看到許多對夫妻正在街上散步,無論是丈夫還是妻子都裝備齊全,裝飾著各種小巧精妙的機械義體。一位女士的臉上裝著植入式的下頜板,戴著寶石形狀的單片鏡。她的手臂挽著一位男士,他戴著金屬手套,柵格平麵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街對麵,一個穿著連體工作服的駝背男,後背上架著一台呼吸器,液池中都裝滿了冒著氣泡的綠色液體,霧化的蒸汽嫋嫋騰起。
街上其他人都用羨慕和讚歎的目光看著他們,但她所受過的訓練讓她的雙眼不會被輕易蒙蔽。
那兩個海克斯科技增強體是假的。
塔瑪拉曾經細致地研究過皮爾特沃夫的前沿技術,她的學識足以鑒別真偽。那塊下頜板隻不過是成形的銀箔,用膠水粘在了她臉上,單片眼鏡也不過是普通的寶石鑒定鏡片,上麵刻著的工匠印鑒也是仿的。她身旁男伴的手上隻是帶了個普普通通的青銅手套,表麵玻璃管裏裝了某種發光藻類,肯定是來自祖安的某個培養塔。隻有那個呼吸裝置是真的,而且那名駝背男布滿血絲的雙眼,加上連體工作服的堅韌材質足以說明他來自祖安地下深層。
她從鍾表大街來到了格璃威爾街,然後沿著蜿蜒的百酒大道進入恒星大街,最後來到了不可知廣場。津戴羅之球依然紋絲不動地矗立在那,自從發明家津戴羅去年神秘失蹤以後就一直如此。在這個龐大的網格藝術品周圍,人們正在聚集起來。這群人中有立誌成為發明家的年輕人,也有已成大器的藝術工匠,還有麵色慘白、止不住劇烈咳嗽的祖安人,特意為了這一天來到地上城。
吉斯伯有一次喝醉了以後告訴過她,進化日在他的家鄉祖安有著另一番意味,他還順便強調了祖安才是最初的進化之城,遠在皮爾特沃夫出名以前就是。在上麵,進化日紀念的是日之門的首次開啟,它標誌著瓦洛蘭東西部之間的快捷貿易路線終於打通,同時也標誌著貿易稅收從涓涓細流變成了滾滾巨浪,注入了皮爾特沃夫城邦金庫。而在下麵,祖安會在這一天緬懷那些由於地貌巨變而殞命的人們:運河打通了東西兩側的大洋,同時也徹底淹沒了祖安的一個城區。
同一天,卻是兩個全然不同的情懷。
塔瑪拉穿過廣場,小心避讓著飛奔傳信的傳音管投遞員。一個上層的信使向她招手,緊接著一個飛吻。這是諾亞美·金巴,她們曾經在夜晚的燥熱氣息中見過三次,每一次諾亞美都邀請她同眠共枕。塔瑪拉每次都拒絕了,因為繁忙的工作不容絲毫分心,但如果她今天過後依然能夠留在這,或許她會接受下一次邀請。她走到了廣場北麵的拱門下,這時一位胡須濃密、戴著金屬護肩和鐵皮帽的壯漢迎麵過來。他的雙臂奇形怪狀,布滿了huo塞和氣動裝置。塔瑪拉立刻認出,這是一位光榮進化教團的某位布道者。他衝塔瑪拉發出一聲低吼,然後進入了廣場開始向周圍的人布道,用狂熱的語調宣揚他們融合神學與科技魔法的教義。她沒有在意,轉身走進斜方路,麵向科技魔法大橋的方向,繼續數著自己的步數前進。
整座城市似乎在她麵前裂開了一道口子,一條大峽穀將皮爾特沃夫分割成南北兩半。深邃的溝壑看上去像是源自古代的自然地質運動,但其實當代世人親眼見證了裂痕的誕生,絕不是自然力量創造出來的。人類目空一切的傲慢和掌控自然元素的欲望造就了它。塔瑪拉非常欽佩那些親手執行這一魯莽計劃的人,他們必定具備無比強大的意誌力,才會認為裂地聚海、毀掉半個祖安城是換取未來發展的合理代價。
科技魔法學院的高塔狂放不羈地從峽穀中探出頭來,頂端用搖擺的吊橋和粗壯的鐵索固定在峽穀上段。每當強大的海風吹過峽穀,鐵索就會像琴弦一樣彈響。峽穀間的主幹道是一座壯觀的拱橋,用鋼鐵和石塊砌成。皮爾特沃夫南北城區之間來往的人在橋上摩肩擦踵,諸多葡萄酒商販和果脯甜品攤主寸步不讓,在橋中間形成了狹窄的瓶頸,過往行人紛紛破口大罵。一些徹夜狂歡的醉鬼被守衛推搡著向前走。皮城的守衛們都穿著藍色製服夾克、黑亮的皮鞋和格紋褲子。換做其他任何一座城市,他們這身打扮簡直滑稽得可笑。但在這裏,這種程度的華而不實簡直可以說是樸素。地溝孤兒帶著鋒利的戒指在人群中跑來跑去,那些狂歡的醉鬼裏麵會有不止一人回到家裏時隻剩下被劃破的空錢包。
大多數家族宅邸和他們戒備森嚴的工坊小區都坐落在北部城區。而今天的人流也在湧向北側。她看到許多學工正往那個方向去,每個人都護著自己的發明就像母親護著剛出生的嬰兒。塔瑪拉走到了橋頭,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一般情況下她並不恐高,但皮爾特沃夫和祖安之間高度實在懸殊,讓人不由自主倒吸涼氣。
橋頭兩側有兩座穿著長袍的官員雕像,一個代表著財富的精神,另一個代表誠實的真諦。塔瑪拉從兜裏翻出一枚銅圈,放在了第一座雕像向外伸展的手心裏。硬幣的重量觸發了內部的機關,雕像的手指合實蓋住了硬幣。等手掌再度張開的時候,硬幣已經不見了。
“我總是會選旁邊那個,”她身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他長相英俊、頭發黝黑、皮膚順滑,這是富有的標誌。他的口氣透出昨晚的微光酒的味道。“既然要花錢,就該買你缺的東西。”
塔瑪拉沒有理睬他,繼續向前走。
他跟在她後麵窮追不舍,一半是因為宿醉未醒,另一半是因為錢包太鼓。
“喂,稍等一下,不要這麼粗魯嘛,姑娘。”
“我一點也不粗魯,我在趕路,我不想和你說話,”她說。
他跟著她上了橋,放聲大笑。相當於是告訴她,他覺得遇到了挑戰,他覺得這個人可以用幾塊金海買下。
“啊,你是個學工啊,對吧?”他終於認出了她的衣服,看到了她肩上的挎包。“正要趕去參加麵試,嗯?想要哪位技工看上,攀上一個大家族,對不對?”
“雖然跟你沒什麼關係,不過沒錯,”她答道,心裏暗暗希望他能夠聽出她語氣中的不屑,識趣走開。結果相反,他加快了腳步,搶著站在她麵前擋住了橋麵的過道。他對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就像是在市場裏挑牲口似的眼光。
“你這小妞挺養眼的。瘦了點兒,不過萊卡波羅餐廳吃上幾頓就能調理過來,嗯?怎麼樣?今天是進化日,每個人都應該找點樂子,對吧?”
“沒興趣,”塔瑪拉一邊說,一邊將他推開。“別擋道,離我遠點。”
“你可聽好了,妹子,我名叫塞拉·奧拉布洛克薩斯,城北的好多權貴大亨都跟我熟,”他繼續用身子擋住她的路。“今天上午你好好陪我,我就會為你美言幾句,保證給你的麵試加分,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謝謝,”塔瑪拉說道,她知道這場對話會變成什麼樣了。他伸手去抓她的胳膊,但是她在半空中就鉗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扭,疼得他發出一聲驚叫。如果她稍微再用一絲力量,他的手腕就會像火柴棍一樣斷掉。她扭著他的手腕將他逼到大橋的欄杆旁。這時的她完全忘記了恐高,將塞拉·奧拉布洛克薩斯緊緊按在齊腰高的石頭欄杆上。
“剛才我好言相勸,請你離我遠點,”她語氣平和地說,手上的力道絲毫不減,塞拉從嗓子眼裏擠出一聲嗚咽。“現在我再說一遍,或許態度不夠好。離我遠點,不然我就把你推下橋,等他們在祖安的房頂發現你變成一攤爛肉的時候,隻會把你當成上了橋就走不直的醉鬼。明白了嗎?”
他點了點頭,疼痛讓他無法開口。
“我不需要你的‘美言’,也不需要什麼‘加分’。我很擅長自己的專業,行或不行我都憑自己,謝謝你。現在給我笑一個,然後滾回家醒酒。以後再打算對女士無禮,別忘了剛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