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他不會繼續往前走了
“什麼事?”她爬上主甲板的同時以命令的口吻問道。
奧迪倫聽向導把話說完。“他說他不會往前走了。”
伊莎德眉頭一皺。“為什麼?”她打量了一圈,河流和雨林看上去和過去幾天的景象沒什麼不同。但那位大河遊民卻十分驚慌,似乎他們打破了某個隱形的邊界,進入了他們不應踏足的領域。
小個子的向導對身邊的船員狂亂地打著手勢。他指了指他們皮膚上一塊塊正在滲液的紅斑。伊莎德之前就注意到這種病症已經開始在船員中蔓延開來,而她始終都沒想明白它的來源。她甚至也在自己身上發現了類似的征兆。
“是雨林,”奧迪倫把向導的胡言亂語翻譯了過來。“他說是雨林在懲罰我們。它不會允許我們進入。”
懦弱的矮子,伊莎德心想。
她看了一眼奧迪倫。“隨他去吧。讓他下船,必要的話就把他扔下去。我們現在不會調頭。”
遠望號繼續行駛,已經深入內陸一周了。過去的幾天裏一直靜風,沒有任何前進的動力。在伊莎德的命令下,幾組船員下了船在水中跋涉,用繩子和鐵鏈費力地拖拽這艘護衛艦。如此拉纖需要耗費巨大的努力,在變幻不定的凶險河岸上,船員繼續堅持著。但他們已經發現,相較於剛啟程的時候,已經少了九個靈魂。
迷霧包裹著這條河,讓人無法看清遠處。隨著原始叢林的樹木個頭越來越大,兩側樹木的枝幹已經伸到了河道頂端,交彙形成愈發深厚的樹冠華蓋,遮天蔽日,隻留下依稀可見的幽光。伊莎德有一種清晰的感覺,似乎船在向下航行,而不是向前,不斷航向這片未知土地的黑暗內心。
這座叢林正在生吞他們。
大雨毫無預警地襲來,持續了好幾天。不知它是如何做到的,但這雨水卻穿透了密不透光的雨林華蓋,把遠望號和她的船員澆得精濕,寒氣侵骨入髓。這個地方好像在想方設法地剝開他們的外殼,懲罰這群膽大包天的入侵者。船員們對此深信不疑。
向導的離開像烏雲一樣壓在船員們的心頭。一些格外迷信的船員開始自言自語,在每棵樹的形狀和每一道艉流的波紋中都捕捉到黑暗的噩兆。即使是最玩世不恭的士兵也變得坐立不安起來。風言風語聽得太久,讓他們也開始看到一些怪象。
伊莎德心裏知道,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繃斷腦子裏的那根弦,到時免不了要殺雞儆猴。事實證明她是對的,而且比她預想的,以及希望的還要更快。
“讓船調頭!”一個驚惶的聲音喊道。“趕緊調頭!”
“沒事兒的,克羅斯,”奧迪倫在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冷靜。
“這是一條死船。是被詛咒的船。”捕獸人慌忙地跑向奧迪倫,抓住他的大衣領子。“你們都聽到那個大河遊民怎麼說了——進入這片叢林的東西全都有去無回。有去無回!”
奧迪倫的眼神掃過周圍的船員,大滴冷凝水珠從他破舊的寬帽簷上不斷向下滑落。他能在他們的眼神中看得到,克羅斯的話回蕩在每個人心底。
“閉嘴。”他厲聲打斷,將克羅斯推了回去。“不準說什麼詛咒。給老子醒醒。”
“我們必須回頭,”那個發了瘋的捕獸人乞求道,他睜大雙眼,一遍一遍地懇請。“我們必須——”
克羅斯沒能說完這句話。他用力喘著粗氣,劍鋒的尖端從他的肋骨間刺出。他隨即跌倒在甲板上。
伊莎德擦幹淨劍刃。有的時候,做正確的事是一種沉重的負擔。
“你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就和他一起打獵了,”奧迪倫怒吼道。“你憑什麼——”
“我們不會停下,”伊莎德冷冷地說。“任何事,任何人都別想阻攔。”
一陣劇烈的震動和撞擊把伊莎德甩出了床鋪。她爬起來,扣好武器,飛奔到甲板上。
這條河突然就到頭了。河口像是被蜿蜒的藤蔓和華美的樹木包圍起來,源頭是一條條來自密林深處的涓涓細流,也可能是從地麵的泥沼之下湧出的暗泉。
“河道堵死了,”奧迪倫一邊說,一邊指著正前方的樹木城牆。“我們必須調頭。再找一條支流。”
伊莎德舉起望遠鏡,掃視前方。靠人力讓遠望號調頭尋找另一條水路需要耗費太多時間,她耽誤不起。伊莎德看著集合起來的士兵和老練的船員,她有點懷疑這群疲憊不堪、動搖不定的幸存者是否有能力給船掉頭。
在過去的幾天裏已有十人喪生——又有一個擅自離守的人被處決,六個人死於那種古怪的傳染病。三個人在夜裏就這麼失蹤了,交接班的人在黎明到來的時候發現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們在船上留下幾個人,足夠開船就行,然後其他人從這裏出擊,”伊莎德對集合好的士兵們下令。“我們要麼為帝國找到值得占領的土地,要麼在此建立前哨站,作為今後進一步探險的基礎。武裝員史塔姆,給登陸小組分發刀劍。”
史塔姆猶豫地說。“指揮官……不帶十字弩嗎?還有火藥炸彈?”
伊莎德抽出劍,對全員說。“這種武器在密林中毫無作用。我們隻能用土辦法。”她瞥了一眼奧迪倫,他正在集結自己的狩獵小隊。“這就是你要來的目的,對吧,馴獸大師?”
雖然不清楚他是如何做到的,盡管他也經曆了同樣艱苦的航行,但這位捕獸高手依然保持著自信和暴躁。“我們要抓的是個大家夥,小子們,”他說道。“帶齊家夥,我們要抓活的,還要活著帶回來。所有人平分負重,做好準備,和指揮官的夥計們一起上岸。我們跟他們一起行動,不要掉隊。”
他的人散開去進行準備,伊莎德走近奧迪倫。“真沒想到我們倆居然能達成一次共識。”
這座叢林很“凶殘”。伊莎德想不到別的詞來形容。和現在比起來,河流上的種種磨煉簡直是天堂。
他們必須用刀劍劈砍切入實心的藤條和厚皮的植被,與叢林奮戰才能前進。他們呼吸不到空氣——隻有凝重、潮濕的迷霧,蜇得他們開不了口、睜不開眼。沒過多久,所有人就累得筋疲力盡。
伊莎德有一種被人監視的可怕感覺,似乎無處不在,同時又並不存在。隊伍的後衛和側翼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失蹤減員。大多數人一聲不響就消失了,還有幾個人慘叫著被拖進了灌木叢。
不到幾個小時,伊莎德一行三十人的水兵和捕獸人隊伍已經減員一半。
“都跟緊點兒!”她大喊著揩了一把眼前傾瀉的汗水。她無法集中注意力。腦袋轟鳴,皮膚灼痛,那些紅斑現在已經遍布她的軀幹和四肢。她不能停在這裏。她不會停在這裏。他們必須繼續前進。
前方的探子喊了一聲。伊莎德跋涉到縱隊的前排。前方的密林之中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汪格外顯眼的、黑色的水塘。這片空地很狹窄,但和他們身後的險阻坎坷相比,這裏簡直是天賜的福地。
“別碰池水,”伊莎德對士兵們下命令,雖然她自己也非常口渴。“我們在此休整。但要準備好隨時出發。”
坐下以後,伊莎德抬頭看到了奧迪倫。他遞過來一個坑窪破舊的錫水壺。猶豫片刻後,她黑著臉接過了水壺。他緩緩沉xia身坐在她旁邊。伊莎德用餘光打量著他,奧迪倫這一路上的硬氣開始有些動搖了。
“別太感動,”這位捕獸人說。“無論有沒有你,我都能到這兒,到這個該死的地方。我別無選擇。”
伊莎德皺著眉看著他。奧迪倫看到自己的手下都在說話聲音範圍以外,湊近了一些。
“我已經破產了,”他小聲說。“我為了來到這裏花光了最後一點錢,這是我挽回名聲的最後機會。要麼帶回去一隻叱吒鬥獸場的野獸並付清我的債務,要麼我就回不去了。”
奧迪倫歎了口氣,拿回水壺喝了一小口。
“那,你到這是為了什麼?”
“職責,”伊莎德望向密林深處。“等我凱旋而歸,把這個地方納入諾克薩斯,他們將以我的名字命名這裏。高貴的姓氏托米莉曾經意義非凡……直到後來大統領斯維因上台,開始了他的清洗。我的戰功將名垂青史,永世流傳。”
“他們說你好大喜功,”奧迪倫笑著說。“我還以為他們一定是受夠了,所以給你安排了這麼個倒黴的差事。我現在知道他們的意思了,”他的話裏帶著一種奇怪的柔軟。“這件事上,我很遺憾。”
“等等,”伊莎德皺著眉思索這番話的意思。突然,水花飛濺的聲音打斷了她短暫的沉思。“我說過,別碰池水!”她厲聲說道。
“不是我們的人,”奧迪倫望著密林深處說。
伊莎德望向池塘,在倒影中看到頭頂的樹冠正在顫動。枝幹崩斷砸向地麵,落進水中。
然後她聽到了那個聲音。
重重的腳步聲,伴著樹木斷裂的劈啪響動,還有一種低沉、濕黏的吼叫。密林中現出一個身影,推開茂密的植被,露出一顆巨大的、滿是尖牙的頭。
伊莎德一動不動。她以前曾見過龍蜥——那是載人的坐騎,或者載重的駝獸。她也見過成年的龍蜥,塊頭大得足以在攻城戰中撞塌城牆。
但這家夥更大。
這隻生物俯視著他們,輕輕發出一聲吼叫,聲音足以讓那些站著的人失足倒下。
“好啊!”
這慶祝勝利的聲音讓伊莎德從震撼中驚過神來。她轉過頭看向那位馴獸大師,他正在將一杆魚叉和一副套索組合到一起,微笑著抬頭看向那隻怪獸。
“過來吧,你個小美人兒!”奧迪倫吼道,他的聲音中充滿了瘋狂,手上揮舞著他所擅長的工具。“咱們看看誰是老大,你還是我!”
伊莎德感到腳下的大地隨著怪獸的每一步而顫抖,幾乎足以把她掀翻。她聽到了這隻龍蜥的野性咆哮,緊接著是人群的叫喊。她知道那位聲名顯赫的馴獸大師的聲音也混在其中。
但她沒有回頭看他。她正全力朝反方向奔跑。
伊莎德終於在密林中的一片空地的邊緣滑步停下。她一手撐樹,竭力喘著粗氣。她已經聽不到奧迪倫和那隻龍蜥的動靜,但她可以想象最後的結局。她深呼吸幾次以後抬起頭來,清點了一下剩餘的人手。
一共有六人,包括她自己。衣衫襤褸、體力透支、驚嚇過度,其中隻有三人還帶著武器。奧迪倫的捕獸人都和他們的雇主一起堅持到了最後。絕望似乎化作了實體,擊中了伊莎德,她拚命抵抗著自己滑向地麵的雙膝。
“看!”一名士兵喊道,用手中的劍指向前方。伊莎德向空地中間窺視,然後她看到了那個東西。一個拱門形狀的東西,上麵覆蓋了一層茂密的藤蔓,但在這令人窒息的環境中依然顯得格格不入。
它是石頭材質的。某種建築。他們急切地穿過密林中的空地向它走去,腳下傳來藤條和荊棘折斷的聲音。
這個建築十分簡單,樸素的外表已經完全被密林覆蓋。厚厚的藤蔓爬在搖搖欲墜的石塊上,很可能是這些藤蔓在扶著它屹立不倒。表麵的植被看上去不像是自然生長的,似乎是這個地方正在想方設法裹住它,把它磨成塵埃。
幾名幸存者分散開來,搜查這塊被植物扼住的石方周圍。伊莎德站到它的正麵,一種莫可名狀的感覺湧上她的喉頭。她扯開表麵交織覆蓋的藤蔓,看到了石頭上鑿刻的文字——所使用的語言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這……”她的舌頭幹澀又僵硬。她艱難地組織起話語。“這……這是諾克斯托拉。”
伊莎德恍然大悟,同時也陷入了一陣惡心的潮湧。他們並不是帝國派到這裏的第一批隊伍。此前曾有其他人,從她自己的旅途和這座前哨的狀態來看,他們的命運顯而易見。
她是被派到這來送死的。
她被賜予了渴望已久的命令,這命令帶著她前往世界的邊緣,一個有去無回的地方。伊莎德已經用盡了每一絲力氣,為自己打造一段傳奇。
然而事與願違,現在她正如同身處危崖,再往前一步就會讓托米莉這個姓氏永遠從曆史上消失,消失在這片密不透風的野地。
這座荒廢的前哨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東西。伊莎德領著其他幸存者回到了密林當中,在茂密的灌木叢中砍出一條新路。在他們昏聵的腦海裏,似乎剛走過的地方就被新出的根係和藤蔓層層疊蓋。
他們撞見了遠望號,幾乎完全是巧合。他們迎麵撞上了船首。
植被已經吞噬了這艘護衛艦,甚至填滿了周圍的溪流。乍看上去就像是這艘船從密林中自己不可思議地長了出來。伊莎德看到甲板上矗立著一些像是破柱子一樣的東西。
她渾身血液冰涼。
那是船員們。他們和這艘船一樣被植物吞沒了。每個人都直挺挺地站著,就像被藤蔓覆蓋的肖像一般。
“這座叢林,”她結結巴巴地說。“把船收走了。”
剩下的士兵們亂了陣腳。“我們怎麼辦?”武裝員史塔姆大喊道。“我們怎麼辦?”
“我們回到河邊,”伊莎德喃喃地說。“找路回到河岸。再沿河回到三角洲。”
“我們不可能走出去的。你看到其他人的下場了,指揮官。這片叢林——”
“去他媽的叢林!”她厲聲說。“不就是樹和藤條,昆蟲和野獸嗎。你是一名諾克薩斯的士兵。這裏沒有東西能擊敗你!”
伊莎德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相信這番話。這個地方不對勁,有什麼黑暗的、不可思議的存在,即使是帝國的力量也無法馴服的存在。
但她不願在絕望麵前屈服。
“如果你想死在這裏,孤孤零零,沒人記得,那就自便。”她拾起最後一絲力量。“我不接受這樣的命運。有力氣跟我走的人,來吧。這裏不是伊莎德·托米莉該死的地方。”
他蹲在河邊,肚子咕咕叫,腦子裏想的是村子裏在家中等待的家人,讓他沒法專心盯著魚線。
但他走運了。魚竿上傳來強有力的拖拽。男孩放聲發出了勝利的呼喊,一條大魚被應聲拉出水麵,左搖右擺,閃閃發亮。
他並沒有看到一個影子正在向他漂過來,直到距離一槳開外的地方才注意到。
男孩皺著眉,那個東西越來越近。籃子裏的魚已經被他忘在腦後。他涉水走下河床,抓住那個東西拖上了岸。浮木在村子裏能派上許多用場,還可以交換其他東西……隻要他能把它拖回家。
但這不是一塊浮木。男孩倒吸一口涼氣,因為他看到層層的藤蔓和苔蘚底下,有一張人臉正仰麵瞪著天。
這是一個死人,但男孩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他想起了村裏每年祭祖宴上展示的封存起來的長老們。這具屍體身上穿著殘破不全的黑色盔甲,暗紅色的鑲邊,裝飾著的標誌已經鏽蝕,而且對男孩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屍體扭曲僵硬的手裏緊緊抱著什麼東西。他稍稍費了些力氣拽了出來。
這是一本不大的書,緊緊包裹在濕透的破舊皮革中。
男孩將手中的日誌翻過來。那具屍體突然爆開了,一團明亮的綠色藤蔓從中蜿蜒長出。一股閃著微光的孢子煙霧從空腔中騰起,男孩退縮到遠處,咳嗽不止。
男孩拿著書開始奔跑。後脖頸突然一陣瘙癢,他伸手撓個不停。釣魚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他飛奔著逃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