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特別篇 星之守護1
我總在做一個夢。
夢的開頭是一片漆黑。非常黑，我都不敢肯定自己有沒有睜開眼睛。這感覺就像是在停電之後醒來一樣。熟悉的點點燈火全都滅了，被黑暗吞噬一空。隻剩下我一個人，還有空洞的夜晚。
我不禁伸手四處摸索，心裏希望真的隻是停電了而已。孤獨感沉甸甸的，像是許多層毛毯堆在身上。我盡力想要推開，但眼前的黑暗不為所動。
我仿佛是在這口午夜的深井中踩水，冰涼的孤寂感順著我的脊背滴落。我發現自己根本摸不到水麵。我胸口一緊，呼吸越發困難。馬上就要沒頂了。然後有人，又或者是什麼東西把塞子拔掉了，我被拖進了更深更黑的水底。我張開嘴想要大喊，想要尖叫，可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我連喊都喊不出來，還能有什麼好下場？心跳越來越快。就當我即將放棄，徹底隨波逐流的當口，我感覺到了她們。
迦娜、璐璐、波比，還有金克絲。她們全身上下洋溢著歡樂、溫暖、愜意和笑容，明媚熱烈得似乎隨時要著起火來。
我的眼睛是睜開的。說不定她們一直都在，隻是我現在才頭一次真切地看清楚。她們的臉龐恬靜而又美麗，都在熟睡著，說不定也在做夢，毫不在意我們周圍的黑暗。我伸出手臂，但她們都太遠了。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們都在墜落。
一個廣闊的蔚藍世界正撲麵而來。我沒法集中精神考慮我們要去哪裏，因為眼前的危險正在飛速靠近。我現在也不在乎。因為我隻看到我的姐妹們正在下墜。下方的大氣層變得紅熱，她們發出了亮光。
我的手臂痛得像是骨折了似的。我試著抓住她們，想要抓緊，但我沒法阻止她們墜落。我不夠強壯，沒法把大家聚在一起。我遠遠不夠。我的指尖開始發光，漸漸分離。她們的光芒迸散成紛紛揚揚的灰燼，拉出了一道彩虹，身上的徽記卻漸漸灰暗。這是我最後看到的景象。
然後我就醒了。
我躺在自己床上，毯子已經是汗津津的一團。黑暗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喑啞的灰蒙。有扇窗子沒關我就睡著了。我爬起來，走到窗邊看著下麵的街道。輕柔的燈光在我臉上和房間裏塗抹著陰影。
在這一片眾人沉睡的寂靜之上，黑暗正盤踞著。我能感覺到那黑暗還在不斷地延伸。城裏很難看到星星，隻有一些銳利的細小光點刺透了天幕。但我知道那裏不止這些。一定不止。
我重新爬回床上，等著天亮。我沒有睡著。不能睡。夢裏又是那樣。
總是那樣。
“你要加入嗎？”
金克絲躺在後院的一把塑料躺椅上，小白和小黑在她腳邊的草叢裏打盹。很難說她到底有沒有聽見我的話。大得誇張的太陽鏡蓋在她臉上，連眉毛都快遮住了。她左耳塞著耳塞，但另一隻卻掛在躺椅旁晃悠。
她肯定聽見了。
“喂，你要進來嗎？我們要開始了。”
金克絲往嘴裏塞了一坨熒光色的口香糖，大聲地嚼著，用牙齒不停撚破氣泡，然後慢慢地吹了一個粉紅色的大泡泡。等到泡泡大到快要擋住她的太陽鏡時，她才猛地吸回去，響亮地啵了一聲。
“拉克絲，夏天可不會一直都在。”她手臂枕在腦後，看都不看我一眼。太陽鏡倒映出天上羽毛狀的雲彩。“趁陽光正好，趕緊享受才對。”
她撩起一根紅色的馬尾，發梢在指尖上繞啊繞，似乎是在問我有什麼好事值得她移駕進屋裏去。
“你說的對。”我說。她要是覺得自己是對的，就特別喜歡聽這句話。“夏天快要結束了。我覺得我們應該討論一下……那些事。你知道吧，在開學之前。”
金克絲撅起嘴吐出一顆覆盆子。
我真不該提開學的。這下她再不會聽我的了。
“那，”我換個策略，“我估計你也不想嚐嚐波比帶來的棒冰咯？”
金克絲噌地坐起來，兩腿跨坐在躺椅上。小黑被弄醒了，打了個嗬欠，然後淘氣地把還在熟睡的小白掀了個跟頭。金克絲把碩大的眼鏡推上去架在額頭上，看起來像是一對塑料星星正要從她的辮子上發射。
“棒冰？”
“嗯。”我邊說邊走進了房子。”還是飛彈形狀的。”我關上了身後玻璃拉門，朝廚房走去。五秒鍾後，我聽到拉門滑開又撞回去的聲音。
感謝群星。雖然金克絲捉摸不定，可隻要一說到甜食她就肯定會上鉤。軍火也行。
我沒能心安太久。我走進廚房的時候，波比正站在爐子前的椅子上攤煎餅。她的手臂有力地彎著，手心握住一柄巨大的金屬鍋鏟，全身上下透出一股堅毅。而從她到冰箱和料理台之間，滴了一路的麵糊和糖漿。
“啊，波比，這是怎麼回事？我就出去了，大概，五分鍾？”金克絲一肘把我頂開，直直朝冰櫃走去。
“璐璐說她餓了。”波比頭也不回地說。她聳聳肩，然後集中精神要把薄薄的麵糊翻個麵。“我就攤煎餅。”
璐璐坐在桌邊，一隻手在專注地畫畫，另一隻手叉起了一整塊煎餅。她完全沒留意這一團糟的烹飪大戲。皮克斯在咬一根沒了筆蓋的綠色記號筆。璐璐撓了撓它的頭，眼睛卻一刻也沒離開自己的畫。
“不錯嘛，小矮子。”金克絲在波比背上拍了一下，一屁股滑到椅子上，全程一直在吮著飛彈形狀的棒冰。“給我做個星星形狀的吧？不要，等一下，導彈行嗎？噢噢噢，我知道了，做個星形的導彈怎麼樣？我要彩虹糖！”
“喲，看看是誰終於打算加入了。”波比對著餅鐺嘀咕道。
混亂。亂極了。就連天花板上都有麵糊。如果我們都是一盤散沙，怎麼可能去拯救宇宙呢？迦娜安靜地洗著堆成小山的盤子，都是波比的傑作。她的眼神透過水槽上的窗戶看出去。和風坐在她旁邊的台麵上，想要把爪子縫裏的糖漿舔幹淨。
我在廚房所剩無幾的空間裏踱步。”好吧，我覺得我們該討論一下明年的事情了。學校就要開學……”
“喂，小璐你在畫啥呢？”金克絲靠在璐璐的肩膀上，用一把叉子偷了一塊煎餅。她完全不想考慮將來，甚至要通過假裝關心璐璐來逃避。我盡量壓住了自己歎氣的聲音。
我重新撿起話頭。“我剛才說到，我們……”
“是星隕。”璐璐打斷了我，毫不關心我在說什麼。“新的星星就要來了。”她眼睛都沒抬一下，抓過一張傳單然後一推。傳單滑過桌麵停在了金克絲麵前，她正好咬下一大口煎餅。一坨奶泡混著糖屑掉在了傳單上。她傻嗬嗬地笑了一下，就放著不管了。我看到傳單上有不止十個字，卻隻有一張圖。金克絲自然是沒興趣看的。
我停在璐璐身後，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我們的小畫家到底在塗些什麼東西。畫上是一片田野，邊緣有一些樹。我們五個站在田野裏，抬頭望著夜空。高個兒穿紫色衣服的是迦娜，拿錘子的是波比，顯眼的紅色長辮自然就是金克絲了。我猜那個粉紅色的圓球是我。我的頭發真的是那樣往兩邊叉出去的嗎？
“這個是你？”我指著一個綠頭發的人問她——小人兒站在綠草地上，身邊飛著幾隻黑色的螢火蟲。璐璐點點頭，一邊咬著嘴唇，認真地給天空塗上深藍。鉛筆畫的星星之間，還有一些其他的顏色。
“這些呢？”金克絲指著那些彩色的斑點問。
“當然是新的星星咯。”她對著金克絲翻了翻眼睛，然後抬頭看我：“我們能走了嗎？”
“已經沒有新的星星啦。”波比說著又攤了一個新的煎餅。
水槽傳來嘩啦一聲巨響。迦娜笨手笨腳地摸索著：“抱歉。”她囁喏著捉起了一個盤子。
我走過去站在她身旁。從廚房的窗戶看出去，天上細碎的雲已經散盡了，隻剩下一大片空曠的夏日晴空。迦娜拿著一塊海綿，圍著水槽裏的一個盤子邊沿慢慢地畫著圈。
“厲害呀。”我從櫥櫃上取下一條毛巾遞給迦娜。”滑溜溜的盤子可不容易抓穩呢。”
迦娜呆望了我一下，又低下頭盯著手裏在洗的盤子。她的臉頰泛起一陣緋紅，完全不像她平日裏冷靜的作風。有些事不對勁。
她輕輕點點頭，把幹淨得過分的盤子擺回到碗架上，然後把一綹淡紫色的頭發攏到耳後，又從櫃台上拿起一個沾滿糖漿的盤子。
嗯，絕對有事。
金克絲和往常一樣沒心沒肺，還在往成堆的煎餅上灌糖漿，先是有奶泡的一麵然後再是有糖屑的一麵。
“你知道我有多討厭附和咱們那位藍頭發的小門擋，”金克絲把滿滿一叉子吃的塞進嘴裏。“可是小璐，能夠跟銀河係裏的大壞蛋打一架的也就隻有我們了。”
璐璐放下畫筆，拾起傳單遞給了我。我接過來，用抹布擦掉金克絲弄在上麵的奶泡和糖屑，留下了一撇濕漉漉的虹彩。
“巨神夏日星隕營。觀賞盛大的夏日流星雨。遠離城市，認識星空。現場遊戲，文娛活動。夏末的最後狂歡。”我大聲地念了出來。“由大學天文係組織，向本地所有高中生開放。”
我抬起頭，發現沒人在聽。璐璐繼續畫畫。波比和金克絲在盤子裏疊起更多的煎餅，打算比一比看誰更能吃。從窗戶的反光看得到迦娜的表情，她又在呆呆地望天了。
傳單被我捏皺了。我突然覺得有些難為情，於是又放鬆了手。報名的最後期限就是今天。
“機不可失。”我幾乎是在自言自語。我看著大家，每個人都在各忙各的。她們肯定不高興，但我才是領頭的。這對她們有好處。“這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我稍微提高了一點音量，像是在說服自己。
“女士們，收拾東西吧。”我擠出一個明亮燦爛的笑容說道。這有些底氣不足的信心既是做給她們的，也是給我自己的。她們紛紛看著我，不知道我要幹什麼。
我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摁下傳單上的號碼。“我們去歡迎一下新來的星星吧。”
金克絲搭上一頂軟邊太陽帽，懶懶地走下巴士。她堅持要一路穿著泳衣過來。薄薄的罩衫被風吹起，在她身後大張旗鼓，稍微平衡了一下比基尼上花裏胡哨的顏色。
“好了呆瓜們。”她歎了口氣。“我要去池塘了。深水炸彈來嘍。”
“那是個湖。”波比糾正道。她正細心地看著巴士司機把我們的東西搬到草坪上。
“隨便啦小墩子。”金克絲抓起一個滿是塗鴉的手提袋，上麵滿是手畫的星星和大得誇張的長槍短炮。她走過璐璐身邊，順手撥弄了一下璐璐頭發上別著的藍綠色蝴蝶結。“待會兒見，小璐。”
我看著波比。
“她確實沒帶著火炮過來吧，對不對？”
波比聳聳肩：“她要是帶了，你覺得她會忍得住不說嗎？”
我正要叫住金克絲跟她說大家應該集體行動，卻聽到身後有一聲悶哼。巴士司機手臂發顫，正在搬最後一件行李。藍色的提包幾乎跟波比一般大小。她全神貫注地看著司機，腳在幹草地上點著不耐煩的節奏。
司機哼地一聲把提包放在地上：“小姑娘，你這裏麵裝了什麼東西？石頭嗎？”
“不是。”波比伸手抓起提包，輕鬆地甩到肩上。她滿意地對司機露齒一笑：“是把錘子。”
波比給了我一個同樣的笑容。我很確定的是，在出發之前我給大家布置了一個艱巨的任務，就是要混進人群隨便逛逛，正常一點。她抓起金克絲忘了拿的拉杆包，輕輕地推了一把璐璐。
“走吧璐璐。咱們的營地要有人動手才能紮好。”她歡快地說。
璐璐點點頭，哼起了一首隻有她自己知道的歌。她在野花、鬆果和卵石間蹦蹦跳跳，欣賞著每一處瑰麗的美景，而波比邁著穩穩的步子順著小路向前走去。
巴士重新啟動上路。我看著車子開遠，直到它消失在一片生著樹叢和岩石的小丘背後。
“沒回頭路咯，嗯？迦娜？”我隻聽到一陣輕風拂過鬆林。最後幾個下車的人已經走到半路了，下車的地方空空如也。“迦娜？”
終於，我看到迦娜站在一塊大半截入土的花崗岩圓石頂上，背對著我。她雙手抱臂，薰衣草顏色的發卷被看不見的微風吹動。
“迦娜？”
我把背包扔到一叢草上，爬上岩石，與她並肩而立。下方小小的峽穀裏，已經有不少露營的人開始紮營了。樹影間閃爍著皎月湖的點點波瀾。我敢肯定金克絲已經跳進去了。要是她知道這個湖是融化的雪水彙成的……我不禁笑了起來。
但是迦娜的眼神卻不在那兒。她很高。我遮住眼前的陽光抬頭遠眺，努力想看到她在看的東西。夏天的晴空藍得刺眼，除了嶙峋的巨神峰和幾抹白雲之外再無他物。我換了個位置，手肘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臂。
迦娜有些吃驚地看著我。
“噢，嗨。”她的語氣仿佛是剛才過去的五分鍾裏我都不在似的。她笑了一下，但我仍能感覺得到她在憂慮著什麼事情。她望向我們剛剛下車的地方。
“大家都去哪兒了？”
“哇，你真的是心不在焉得夠可以的。”我搖搖頭。鬆樹林給巨神峰勾出一圈紫灰色的幽暗輪廓，而即使是夏天，峰頂依然積著皚皚的雪。
迦娜摩挲著自己裸露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突然感覺到了寒意。但其實一點也不冷。頭頂澄澈的天空和陽光讓我頭一次忍不住想要聽從金克絲的提議，換上一身泳裝和短褲。我拿起營地指南往臉上扇風。
“我們該走了。”迦娜邁開長腿，仿佛乘著輕風一樣輕鬆地跨下岩石。她回頭看著我笨手笨腳地爬下來。迦娜重又望向天空，笑意一閃即逝：”風暴就要來了。”
“什麼？”我想要回頭望天，但花崗岩圓滾光滑，腳下又恰好踩到一窩碎石——跟平常一樣，弄得我應接不暇。我重重地坐到地上，激起一股塵土，腿後麵在石頭上狠狠蹭了一下。
“哎喲。”我痛叫一聲。真是太會挑時候了。璐璐、波比和金克絲不知道跑到營地的哪個角落去了。迦娜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現在，她們英勇無畏的隊長幹脆把自己給弄瘸了。
“真棒。”我捂著臉低聲說。
一陣涼風吹動了我頸後汗濕的頭發。我抬起頭，迦娜朝我伸出了一隻手。
“不用了。”我擠出一個笑臉。”我很好。記住了，在這裏不要顯露我們的能力。”
迦娜聳聳肩：”那就小心點。我們隻有一個隊長。”她看著我，似乎能聽見我腦子裏的猶疑在不停回響。我爬起身來，她已經走上了小路。
“我們快點兒吧。”她頭也不回地說：“沒有你我們都會迷路的。”
我呼出一口憋了好久的氣——這恰恰是我擔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