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命令魔法

第六十五章 命令魔法

瑞格恩不知道怎麼回答,又或許這孩子也不想聽。他半是恐懼半是順從,一語不發,呼吸著充滿房間的油腥味。

基根除去了燈籠的罩子,橘黃的光線突然鋪滿了屋子。地板上、牆壁上、書架上,甚至床單上,濕潤的油脂到處都是。他手腳很利落——毫無動靜地完成了這一切,然後才叫醒了他的獵物。

“慢……慢著。”老人驚慌得結巴起來。“慢著——”

“不了,我要上路了。”基根用近乎閑談的語氣說。“所以走之前我該好好暖暖手。再見,瑞格恩。”

“請你等等!”

但基根已經迫不及待。他朝門口退去,扔下了燈籠,就像是留下了一份臨別的禮物。燈籠落在了臥室的粗木地板上。

眼前化作了火的世界,基根大笑起來,哪怕火舌舔上了他自己的身體。

***

火就像生命,貪婪又饑渴。它會饑餓,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就像命運一樣,有著殘忍的幽默感。它憐愛地卷到麵前,弗雷爾卓德無情的風吹開火花,一路跳動著滾過附近的屋頂。它每觸碰一個地方,就會一口咬下去開始吞食。

基根穿過草木叢生的低地往北邊竄去,全然不理會身後的災難。比起留下來觀賞老瑞格恩的豪宅燒成白地,他還有更要緊的事要做。他要處理臉上被燒爛的地方——左半邊火燒火燎,痛成一片,隻能塞進地上的積雪來稍微緩解。

他不禁再次懷疑,說他會帶來厄運的流言也不見得全是假話。

等到爬到足夠高的地方時,他才回頭檢驗自己的傑作。海麵上太陽正冉冉升起,大火早已被撲滅,隻留下濃密的一道煙柱,在晨風的輕撫下卷曲漸細。他握著一捧雪貼在燒傷的臉頰上,希望能看見瑞格恩的大屋變成村落中間一顆燒焦的黑心。

他看到的景象卻驚住了他的呼吸。他害怕得說不出話,身上傷痕累累,跑起來踉踉蹌蹌,卻還是竭力回到了他的罪行現場。

一開始沒人注意到他回來了。幸存者們在燒焦的房屋殘骸間遊蕩,他們的一切都已不複存在。他也隻是煙塵中的又一個剪影,又一個滿身傷痕的幸存者。

他在茨瓦娜家的焦黑廢墟外找到了她。她和自己的丈夫兒子一起靜靜地躺在地上。三個人蓋在同一張烏黑的毛毯下,靜默無息。基根在他們身邊蹲了不知多久。他頭腦空空,全身無力。興許還哭了出來。他當時不敢肯定——後來也是——雖然他能感到臉上的傷口被鹽水灼痛。

在她身邊時,他隻清楚地記得兩件事。第一件是他拉下毯子時看到的一家人的臉孔。確認是她一家後,他又把毯子蓋了回去。

第二件事,他把手放在泥濘的裹屍布上,祈求可以喚起母親古老的魔法。可一如既往,他理應擁有的天賦並沒有如他所願。

他們一動不動。他不再完整。

過了一會兒,自然地,別人走了過來。基根跪在茨瓦娜的身邊,無視他們的侮辱和責罵。人們念叨著“巫術”和“厄運”,詛咒他誕生的日子。基根任由這些言語將他淹沒。與他胸中的空洞和臉頰的劇痛相比,全都不值一提。

這些人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在悲痛中之所以責怪基根是因為不知道該怪罪誰,更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幹的。他們咒罵他隻是因為他的血統,而不是他的罪行。

基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燒毀的小村。他像原本計劃的那樣走進了荒野,可原本預想中複仇的快意,現在卻在他嘴裏化成了苦澀的灰燼。

***

之後幾個星期,基根一直在流浪。他跟隨著野獸的足跡和商旅小道朝內陸走去,沒有具體的方向,也不知道哪裏有人煙。他唯一熟悉的地方就是母親采藥的荒涼林地與山脊。哪怕是最近的村落瓦拉爾山穀也要走上好幾周,而且那裏很可能會收留瑞格恩村的幸存者們。就算基根找到了地方,他也不覺得人們會熱情地歡迎他。更有可能會要他的命。

他盡力地打獵,可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獵人。有一回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隻烤得半熟的兔子,幾小時後就吐到了地上。

日複一日,周複一周,月複一月。天空沉入了永夜,氣候也變得更加惡劣。他沒有遇見過其他部落的人。他沒有看到任何村落的標記。他得過雪盲,也在無際的冰原中發過失心瘋。他眼中隻有連綿數日不見變化的茫茫冰雪。弗雷爾卓德根本不關心他的死活,隻報以呼嘯的狂風。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夠如此殘酷地教導人們認識自己的渺小。

幸運的是——又或是命運的殘忍捉弄,他找到了一個洞穴,蒼白的石塊和他之前的家一模一樣。他憔悴又虛弱,身上留著自己點起的火留下的傷疤,於是便躺在了冰冷的岩石上,感覺自己的皮膚慢慢和石塊凍在一起。他打算躺在這裏直到暴風雪過去,或者幹脆一直躺著等死。就看哪個先來。

可就在那天晚上,他遇見了一個男人。後來成了他的師父。

風雪中化出一個蹣跚的人影。他聳起雙肩,腦袋低垂。一副蓬亂的胡須透出灰色——不是因為年齡而是風霜的啃噬。他戴著兜帽,形容枯槁,眼睛裏閃爍著不自然的虹彩。然而最古怪的還要屬他的皮膚——斑駁雜間、布滿刺青不說,在閃電照亮風暴的瞬間,他的膚色似乎反襯出暗藍。

之後在火光下就清楚多了,其實是介乎藍紫之間的一種顏色。

兩人在命運安排之下的相遇場麵,遠遠不能和任何一個吟遊詩人的故事或是古老的傳奇相提並論。沒有晦澀高深的布道,也沒有立誓遵守的契約。來人隻是站在洞口,疑慮重重地盯著地上一個破爛的人形。

“這是,”法師喃喃地說,“什麼玩意兒?”

基根的意識時有時無,知覺也是一樣。等他終於能組織起語言時,他認定老人不是精靈就是幻覺。

法師沒有理會,而是在他身邊蹲下,伸出一隻手作為回答。

法師的觸碰讓基根感到一股暖意傳來,帶著灼人的……生命力。雖然不是火焰的刺痛,但這種寬慰竟洶湧得幾乎將他擠碎。

“我既不是幽靈也不是幻象,”來人說道,“我是瑞茲。而你,悲慘的家夥……你是誰?”

***

日出後不久基根便醒了。他搓著眼屎,毫不意外地看見師父閉目趺坐。年輕人知道老人正在冥想,雖然他不能理解為什麼要每天一動不動地坐上一個鍾頭。這是為了幹什麼?像是在半睡半醒之間來回猶豫,到底要睡還是要起……

“早安,”法師沒睜眼,“你睡得不好。”和往常一樣,這是句陳述而不是問題。

基根朝著營火的殘灰中擤了把鼻涕,咕嚕著說:“為什麼你就算閉著眼睛,我都覺得你在看我?”

“因為你不習慣身邊有人。你總會懷疑他們有所企圖。”

基根又咕嚕了一聲:“有點戒心沒什麼不好的。”

瑞茲笑了一下,仍然保持著冥想的靜姿。

基根有些惱:“有什麼好笑的?”

“有時候吧,我聽你說話像是聽見了我自己。明明對人不信任,偏要說成是一種品德,這點尤其像我。但我也不能怪你,畢竟你受過那麼些苦。”

基根盯著他。他會讀心?他看見了我的夢?法師毫無反應。動也不動一下。

年輕人爬起身,美美地伸了個懶腰,直到腰背歡快地發出嘎巴聲。“唔。我把剩下的油湯給熱了,早起一餐怎麼樣?”

“善莫大焉,基根。你打算去拾柴火,還是用自己的火?”

這個問題問得挑釁無比,基根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沒有上鉤。“柴火吧。我下次再試著用魔法。”

又是一聲笑。令人發狂的笑。“如你所願。”瑞茲說。

基根不緊不慢地拾著枯木,腦殼裏回旋著過去幾周裏兩人之間的對話。有些話似乎一直梗在他心底,讓他臉上已經愈合的燒傷發癢。直到他回到紮營的地方,扔下了滿懷的斷枝,才弄明白到底是什麼話。

“師父。”

法師沒動彈,但他們周圍的空氣似乎有些異樣——略略有些刺鼻。似乎是冷了點,帶著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嗯?”

基根清清嗓子,努力想找個得體的說法。“昨天你講魔法的時候,你說到……什麼造物。”

瑞茲依然紋絲不動,除了他被法術侵蝕變暗的嘴唇。“我是說過。你繼續。”

基根吸了口氣,一肚子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唔。水來自雨、冰還有大海。火來自火星和火絨,或者是閃電打中了森林。森林是樹組成的,樹又來自種子。”

“沒錯,大體上是。一大早竟有如此詩意,我很意外。那麼,你的論述的結論是什麼?”

“我的什麼?”

老人笑了,但不帶惡意。“你想要說什麼,基根?”

“就是,所有東西都是有來曆的。所有東西都有……出身。有個源頭。魔法也是這樣嗎?它在世界上有源頭嗎?”

瑞茲沒有立刻回答。在基根看來,他的平靜不再是一種安然,而是在克製什麼東西。

“朋友,這個問題很聰明。在你野蠻人式的思考中有著一種純粹,我為你的想法表示讚賞。但現在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討論這個話題。”

野蠻人咬緊牙關,努力吞咽著怒火。最終他還是問出了一個值得回答的問題,而師父仍然沒有讓他如願。“可我在想……如果你掌握了雨,你就能造出新的河流。如果你有一千顆種子,就能種出一片新的森林。如果你有鐵,你可以造一把斧頭。那要是你掌握了魔法的源頭呢?你就不用引導或者推動魔法了。你命令它就行了嘛。”

瑞茲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神比弗雷爾卓德的所有勁風都更冰冷。其中含著慈悲和欣賞,但還有一絲徹人骨髓的、病態般的恐懼。

你害怕了——這個想法一冒頭,基根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不知道為什麼。他也想不到自己的話裏有什麼東西會刺激到師父,攪起他靈魂中冰冷又堅硬的恐懼。但是基根知道恐懼是什麼樣的。他在別人眼中見過。一生之中見過無數次。

“不行,”瑞茲呐呐地說。“等你準備好了我們再說。現在還不行。”

基根·諾和點點頭,懵懂地同意了。他很好奇師父不安的眼神。恐懼是一種弱點。是弱點,就要麵對。

就要戰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