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密道……”樂之揚說到這兒,想起什麼,“楚先生,你對北平熟悉麼?”
“來過數次,大體熟知。”
“北平城中,可有賭博的地方?”
“你算問對人了。”楚空山說道,“賭坊都在城東,小賭怡情,我也曾玩耍數次。”
“妙啊!”樂之揚拍手笑道,“先生帶我見識見識。”
楚空山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你想賭博贏錢?哼,兩萬兩黃金,北平城的賭坊加起來也不值這麼多。”
樂之揚打個哈哈,說道:“我隻是瞧瞧!”抬頭看一看天,“這麼早,賭坊或許還沒開門?”
“什麼話?”楚空山冷冷說道,“賭起博來,昏天黑地,不分早晚。”
“如此更好,還請先生帶路。”
楚空山見他神情,暗暗咕噥,又想此人並非愚蠢,所作所為或有道理。想了想,轉身向城東走去。
進了一家賭坊,出乎楚空山意料,樂之揚並不賭博,隻是東張西望,瞧了半晌,轉身退出,再找第二間賭坊,也是隻看不賭,目光所向,似在尋找某人。
兩人停停走走,走遍數家賭坊,樂之揚一無所獲,流露失望神氣。
退出一間賭坊,忽見前方巷口,竹竿挑出一個“賭”字,招牌破破爛爛,斑駁不堪。楚空山停下腳步,說道:“那兒不去也罷。”
“怎麼?”樂之揚詫異問道。
“那兒賭錢的都是下三流的販夫走卒,個個窮困潦倒,輸無可輸,贏無可贏,稍有身份的賭徒,都不屑去那兒廝混。”
樂之揚聽了,笑道:“來也來了,看看也好。”自顧自進了賭坊,舉目一望,相比其他賭坊,的確簡陋不少,烏煙瘴氣,穢臭逼人。楚空山素性好潔,不覺捂住口鼻,一臉嫌惡。
樂之揚掃視一周,並無所得,待要退出,忽聽有人叫道:“豹子,豹子……唉,他媽的,怎麼變成了銅錘……”言下意甚懊惱。
樂之揚雙眼一亮,循聲望去,但見一條漢子,市井裝束,衣衫襤褸,可是氣宇昂藏,雙目如炬,直勾勾盯著桌上的骰子。
樂之揚上前一步,舉起手來,笑嘻嘻在漢子肩上一拍。那人頭也不回,反手抓出,五指如鉤,直奔樂之揚的手腕。不料樂之揚縮手更快,那人一抓落空,旋風轉身,看見樂之揚,咦了一聲,目定口呆。
楚空山看清該人模樣,也是一愣,衝口而出:“蘇乘光!”
蘇乘光哼了一聲,抓起剩餘銅錢,揣在兜裏,轉身出門。樂、楚二人對望一眼,疾步跟了上去。
蘇乘光腳底生風,一直走到窮巷盡頭,四顧無人,兩手叉腰,沒好氣說道:“樂之揚、楚空山,你們他娘的是跟屁蟲嗎?”
楚空山皺眉未答,樂之揚笑道:“我問你,鐵木黎現在何處?”
蘇乘光盯著樂之揚,雙眼滴流亂轉,突然雙手一拍,哈哈大笑,叫道:“好小子,我就等你來問。你遲遲不來,我還當你做了縮頭烏龜。”
樂之揚奇道:“這麼說,你當真知道他的下落?”
“我不知道,蘭追知道。”蘇乘光聳一聳肩,“他追蹤之術天下無雙,一隻蒼蠅都別想逃過他的眼睛。“
“相煩帶我求見蘭先生。”樂之揚說道。
“不行!”蘇乘光搖頭歎氣,“老頭子有令,不許我們招惹鐵木黎,以免節外生枝,擾亂大局。”
楚空山動容道:“梁城主也來了中原?”
蘇乘光兩眼一翻:“我說他來了嗎?”
“你說老頭子……”楚空山話沒說完,蘇乘光打斷他道:“天下老頭子多的是,怎見得就是我們城主?”
他強詞奪理,楚空山滿心不悅,冷哼一聲,說道:“說得是,梁思禽若來,鐵木黎早就逃到千裏之外了。”
“沒錯。”蘇乘光拍手大笑,“他敢不逃,就踢爛他的狗屁股。”
楚空山白他一眼,說道:“你也可笑,堂堂雷部之主,也不找個好賭坊,卻跟一群爛賭棍鬼混。”
“你懂個屁?”蘇乘光揮了揮手,“大賭坊人多眼雜,太過招搖,小地方輸贏不多,賭博的樂趣一點兒不少。”
兩人品味有差,彼此怒目相向,樂之揚笑道:“蘇乘光,如何找到蘭追?”
“包在我身上。”蘇乘光一拍胸脯,“樂之揚,你來得正好,你不是西城弟子,不受禁令約束。我們動不了鐵木黎,你卻可以跟他鬥鬥。”
“你就那麼聽話?”樂之揚隨口說道,“我看你是怕了鐵木黎,怕他一掌削掉你的腦袋。”
“我怕他個屁。”蘇乘光暴跳三尺,“我隻是怕老頭子的禁令。”
“怕什麼?”樂之揚笑嘻嘻說道,“老頭子追究起來,你大可一股腦兒推到我身上,反正我也不是西城弟子。”
“我沒怎麼想到?”蘇乘光一拍後腦,喜上眉梢,“你等著,我給你找幾個幫手。”他大步流星,穿街過巷,不多時,來到一間院落外麵,青瓦白牆,柏木門扇,所在清幽僻靜。
蘇乘光叮囑二人在外等候,自己推門而入,過了半晌,引著數人魚貫而出:卜留、石穿、周烈、蘭追。樂之揚一眼望去,個個認得。
四人板著麵孔,一聲不吭,衝樂之揚點一點頭,足不點地,徑直向前。樂之揚疑惑之間,蘇乘光打個手勢,示意他跟上。
走了半晌,來到一間客棧,周烈掏出銅錢,定下一間客房。眾人進入房中,關閉房門,蘇乘光手按胸口,長吐一口氣,笑道:“還好,還好,那幾尊大神沒有發現。”
樂之揚一頭霧水,問道:“誰啊?”
卜留笑嘻嘻說道:“萬繩、秋濤、沐含冰,他們知道此事,非把我們關起來不可。”
“別提了。”石穿粗聲大氣,“他們膽小如鼠,就知道拿禁令壓人!”
萬繩精明克製,秋濤老成持重,沐含冰跟萬繩焦不離孟、交情最篤,除他三人之外,其他五部之主大多不守常規,喜歡胡作妄為,梁思禽深感頭痛,常令萬繩等人加以節製。換在平日,五人無可奈何,隻好安分守己,此事受了樂之揚的慫恿,一個個故態複萌,聚在一起準備生事。
周烈咳嗽一聲,示意眾人落座,說道:“樂之揚,爛賭鬼說了,出了事情,由你一力承擔,對不對?”
“對啊!”樂之揚站起身來,團團作揖,“能得諸位相助,小子何幸之有。”
“我們不盡為了幫你。”卜留忿忿不平,“隻怪鐵木黎那廝太過跋扈,實在叫人看不過眼!”
“是啊!”石穿也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鐵木黎壞事做絕,還想當富翁、享清福,呸,哪兒有這樣的好事?”
“好說,好說!”樂之揚目光一轉,“蘭先生,鐵木黎現在何處。”
蘭追沉默一時,冷冷說道:“我對你說了,就是違反禁令。”探手入懷,摸出一疊紙箋,向地下一丟,“我丟棄之物,你撿到之後如何處置,我可管不了那麼多。”
樂之揚暗自好笑,拾起紙箋,展開一看。鐵木黎藏匿何處、同夥幾人,四周街巷形勢,人員起居出入,盡都勾畫入微,交代得一清二楚。
樂之揚審視良久,胸有成竹,對著地圖連比帶劃,說出奪寶方略。眾人聽了,各各詫異,隻覺異想天開、難言成敗。
鐵木黎與衝大師那日被金針逼退,不敢窮追,返回寶庫。鐵木黎本也想對衝大師下手,獨占寶藏,奈何寶貝太多,時機緊迫,急需人手搬運看守。衝大師又舌燦蓮花,自言一心複國,並不在意寶藏,三言兩語,竟將鐵木黎說服。
兩人召集人手,日夜搬運寶藏,鐵木黎為此抓來不少民夫,威逼利誘,竟於半日間將寶庫搬了個精光。鐵木黎為防泄密,事後殺死民夫,棄屍地宮,他也猜想地宮另有密道通往他處,但恐樂之揚等人殺回奪寶,不敢深入探究,隻想帶著寶物逃得越遠越好。
誰想天不從人願,朝廷削藩,封鎖九門,嚴防出入。鐵、衝二人不敢鋌而走險,隻好留在城中,找一間僻靜宅院,暫且存放財寶,隻盼風聲過去,再設法將寶物運出北平。
寶物在側,一幹人患得患失、風聲鶴唳,整日守住宅院,幾乎寸步不離。即使這樣,鐵木黎仍不放心,找來十餘輛馬車,將寶物放在車上,一有風吹草動,隨時轉運到其他巢穴。
雖未翻臉,鐵木黎對衝大師猜忌頗深,不許和尚走出宅院。衝大師也樂得清閑,參禪入定、打發光陰,眼看鐵木黎終日守在車前,時刻檢視財寶,心中暗暗惋惜:大國師成了守財奴,到底小家子氣,擔不起光複大元的重任。
是日天色黑盡,鐵木黎守在一輛馬車前,取出翡翠玉盤,手持燈火,摩挲把玩,玉盤光芒輝映,照得須發皆綠。他愛不釋手,慶幸當日手快,趕在撞壁前抓住此盤,回想當時驚險,仍覺有些後怕。
“鐵木黎!”一聲長叫遠遠傳來,蒼勁有力,勢如老龍長吟。
鐵木黎吃了一驚,忙將玉盤塞入寶箱,縱身跳出屋外,抬眼望去,牆頭站立一人,長袍瀟灑,手持木劍,須發迎風飛揚,飄逸猶如仙人。
“楚空山!”鐵木黎心中驚疑,不知這對頭如何找來,舉目四望,並未看見他人,心下稍定,冷笑道,“你來幹什麼?”
楚空山厲聲說道:“葉幫主何在?”
鐵木黎一怔,尋思:“楚空山向我要人,足見姓葉的小妞沒有返回鹽幫。她當日受我一掌、又挨了衝大師一拳,傷上加傷,大羅金仙也救不了。”口中卻笑道:“我哪兒知道。她不是你家的幫主麼?”
楚空山悲憤道:“幫主一去不回,多半遭了你的毒手,你有種上來,跟我拚個死活。”
鐵木黎心生狐疑,忽見衝大師和那欽等人也應聲趕出,嗬斥道:“守住馬車,當心調虎離山!”
眾人遲疑一下,紛紛後縮,拔出兵刃,守在馬車之前。
楚空山的武功,比鐵木黎不足,比衝大師有餘。鐵木黎自忖要勝此人,非得親自出馬不可,要麼任其離開,必然泄露行跡。
鐵木黎打定主意,縱身一躍,落向楚空山左麵牆頭。烏光迸閃,楚空山一劍刺出,劍氣破空,聲如秋風。鐵木黎身子懸空,覷其劍來,伸出食中二指,點向烏木劍身,指力虛虛實實,楚空山分明看他指來,竟也無法避開。
篤,一指點中,木劍微沉,楚空山劍勢受阻,鐵木黎卻借力縱起,身如鶻鷹,一個盤旋,忽又落到楚空山身後,雙腳未踏實地,右掌刷地揮出,切向楚空山的背脊。
這兩下是“天逆神掌”的精妙殺招,隨處借力,淩空移形,看似在前,忽然在後,給予對手致命一擊。鐵木黎一心滅口,全無保留,眼看擊中,不料楚空山腳下踉蹌,形同醉酒,頭也不回地向前急躥,寥寥數步,鐵木黎的掌力已經落空。楚空山呔的一聲,左腳點地,旋身出劍,勢如繁華亂錦,鋪天蓋地而來。
鐵木黎揮掌應對,無奈劍招猛烈,刷刷刷將他逼退數步。他穩住陣腳,奮然反擊,一連三掌,扳回劣勢,又將楚空山逼回原地。
二人進進退退,拆解二十餘招,鐵木黎雖然占據上風,速戰速決卻成了泡影。衝大師跨前一步,兩眼盯著牆頭人影,尋覓破綻,躍躍欲起。
楚空山忽叫:“賊禿驢想占便宜?鐵木黎,咱們換個地方較量。”不由分說,虛晃一招,發足便跑。
鐵木黎又驚又氣,又不能不追,心中記掛財寶,口中叫道:“和尚,看緊馬車……”說話聲中,兩人去勢甚急,幾個起落,雙雙消失。
衝大師狡猾機警,遠非鐵木黎可比,楚空山一現身,他便覺有詐,引走鐵木黎,分明就是調虎離山,奈何為防泄密,鐵木黎不得不去。
思索間,忽聞一陣焦臭,掉頭望去,後院騰起一股黑煙。那火燃得古怪,煙氣一起,立刻烈焰飛騰。
“有人縱火。”衝大師念頭一閃,飛身趕到,大半間廂房已經熊熊燃燒。
燕然山弟子鬧成一團,張羅救火,誰想剛剛提來水桶,宅子裏又多了好幾個火頭,燃燒極快,仿佛紅色浪濤席卷奔流。
衝大師心下犯疑,遊目四顧,突然發現,火焰深處似有一個人影,可是何方神聖,能在火中藏身?他搶身而上,人影忽又消失,火焰撲麵而來,灼熱難當,將他逼退。
忽聽那欽用蒙古語大喝:“趕車,快走……”燕然山弟子紛紛跳上馬車,撞開大門,衝出宅院。
衝大師明知古怪,可又無法可想,趕上那欽,叫道:“有敵人!馬車聚在一起,不要走散了。”
那欽點頭,回頭叫道:“楊恨,你帶頭,我斷後!”
那、楊二人各駕一輛馬車。楊恨聽令,催馬上前,率領車隊,那欽落在後麵,看緊人車數目;衝大師居中遊走,以防有人襲擊,攔腰衝散車隊。
這一陣勢演練多次,此刻頗見成效。烈火濃煙中,馬車聚在一起,逶迤如蛇,遊出火宅,駛入長街。
鐵木黎狡兔三窟,為防變故,在北平城北買下三間宅院,相隔不過五裏,一間宅子出事,即可轉運到另外一間。此時車輪滾滾,盡向第二間宅院進發,雖然聲勢浩大,好在夜深人散、街衢空曠,行進之間並無阻礙。
行駛一裏有餘,前方叫嚷聲起,亂糟糟衝出一隊官兵,數目不下百人,舉刀弄槍、氣焰囂張,看見馬車,嘩啦一下圍了上來。帶頭校官瞪起眼睛,厲聲喝道:“停下!”
衝大師暗叫晦氣,上前賠笑:“官爺,有何貴幹?”
“少廢話!”校官一臉焦躁,“總兵夫人丟了珠寶,我們一路追趕盜賊,到了這兒,突然沒了蹤影。”
衝大師心知不妙,忙道:“誤會,誤會,這都是西山玉泉寺化緣來的糧草,跟盜賊什麼的全無幹係。”
校官將信將疑,身邊一個瘦高個兒士兵湊近他耳邊,低聲道:“大人,那盜賊也是白衣。”
“對啊!”校官打量衝大師,“不過那廝頭發很長、不是光頭。”
“這還不容易?”那小卒說道,“頭發再長,用刀一刮,不就是光頭了嗎。”
衝大師看那小卒有些眼熟,正想哪兒見過,忽聽校官一聲大喝:“把這個白衣和尚抓起來,給我搜查這些馬車。”
官兵蜂擁而上。車上載滿珍寶,衝大師豈容搜索,明知是個圈套,也隻有硬起頭皮,雙臂一振,將近身的士兵拋出丈許,跟著一拳揮出,將校官打昏在地。
北平毗鄰漠北,長年與蒙古交戰,城中官兵大多慣經沙場,不是太平雞犬,眼看敵人驍勇、首領昏厥,竟也殊無畏懼,挺槍揮刀,紛紛撲出,更有人吹起哨子,哨音尖利,遠遠送出。
衝大師拳打四方,身前官兵倒了一片;竺因風、那欽也跳下馬車助陣,竺因風雙掌亂斬,掌緣所過,眾官兵筋骨摧斷;那欽身如飛鷹,掠過眾人頭頂,抓住一顆腦袋,隨手一擰,哢嚓,就將頸骨擰斷。
惹上這三個煞星,眾官兵倒了大黴,片刻死傷大半,剩下的失去鬥誌,轉身要逃,忽聽街口人聲喧嘩,數隊巡邏士兵聽見哨音,衝殺過來。援軍到達,眾官兵膽氣大壯,集結成群,回頭廝殺。
衝大師等人暗暗叫苦,可是馬車在旁,逃脫無門,唯有奮身上前,極力抵擋,衝大師邊打邊叫:“楊恨,我們斷後,你帶人先走。”
楊恨一抖韁繩,正要催馬,忽覺殺氣洶湧,車下黑影晃動,鑽出一個人來。
楊恨身為刺客,機警絕倫,想也不想,翻身一腳向下踹出。來人不躲不閃,揮掌格住,楊恨踢中對方手掌,一股勁力灌入腳背,半個身子又痛又麻,幾乎失去知覺。來人隻一晃,手掌翻出,竟將他的足頸拿住。
楊恨驚駭欲狂,嗖地拔出匕首,藍光迸閃,舉手要刺,冷不防後心劇痛、真氣亂躥,登時勁力全失,匕首脫手掉落。一隻手從後伸來,穩穩接住匕首,楊恨扭頭望去,隻見一個年輕官兵衝他微笑,仔細一瞧,他衝口而出:“樂……”話沒說完,後腦挨了一擊,楊恨兩眼發黑,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