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木黎舉起燈火,那門高約兩丈,橫有三丈有餘,門扇刻滿石像,大者二尺見方,小者不過數寸,錯落有致,層次分明,仔細看來,隻見刀山火海,油鍋蛇坑,夜叉牛鬼身處其間,尖角獠牙,折磨人類,噬其頭,吞其身,分裂四肢,撕扯五髒,猙獰可怖,叫人不忍目睹。
“這是什麼鬼東西?”樂之揚倒吸一口冷氣。
衝大師眯起雙眼,淡淡說道:“這是地獄變相,刻在門上,警告來人。一入此門,好比踏入地獄,凶險多多,好自為之。”
鐵木黎麵露不耐,沉聲道:“管它什麼凶險?總不能過門不入。”舉起掌來,便要拍門。
樂之揚忙道:“慢著!”
鐵木黎得他提醒避過屍毒,隱約有些感激,住手問道:“樂小哥有何指教?”樂之揚說道:“硬闖此門,十分不智。”
鐵木黎不悅道:“你說什麼?”衝大師笑道:“倘若再有弩箭機關,此間地勢,不易躲避。”
鐵木黎掃眼望去,入口窄小,四周寬闊,岩石牆壁將眾人團團圍住。他沉吟一下,說道:“那該怎麼做?”
樂之揚說道:“避開正麵,旁敲側擊。”
“避開正麵?怎麼破門?”鐵木黎不以為然。
樂之揚笑道:“我可沒說破門。”鐵木黎捉摸不透,皺眉道:“此話怎講?”
“凡事謀定後動。”樂之揚說道,“可從大門兩側,探究門後情形。”
鐵木黎打量樂之揚,失笑道:“樂小哥,恕我魯昧,猜不出你話中玄機。”
“說來簡單。”樂之揚轉向衝大師,“你用先前打倒大樹的拳勁,在大門旁邊打上一拳。”
衝大師愣了一下,笑道:“樂之揚,你又打什麼鬼主意?”
“你那一拳,勁力四通八達、無遠弗屆。”
“大象無形,莫不如此。”衝大師微有得色。
“好!”樂之揚不動聲色,“如此一來,聽你的拳勁,便可知道門內的情形。”
衝、鐵二人麵麵相向,均有不信之色。鐵木黎道:“異想天開,世間哪兒有這樣的聽覺?”衝大師也道:“我佛門也有‘天耳通’,但也止於聲響,由此勁而知彼形,匪夷所思,難以想象。”
樂之揚笑道:“你出拳的時候,何以發出聲響?”衝大師想了想,搖頭笑道:“貧僧魯鈍,出拳之後便有回響,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此事並不深奧。”樂之揚說道:“拳勁所過,振動枝葉,又因發勁極快,一切細枝末葉,幾乎同時發聲,千百聲音疊加,化為空空怪響。我由怪響往來,反而推之,便可得知發聲的枝葉身在何處。”
聽了這話,衝大師和鐵木黎半信半疑,葉靈蘇頗感不耐,說道:“發什麼呆?真真假假,一試便知!”
鐵木黎臉色一沉,衝大師卻笑了笑,說道:“葉幫主說得對,我來試試。”走到石門旁邊,放下冷玄,沉身運氣,突然出拳。
咚,拳頭中壁,聲音空靈,回響無窮。樂之揚閉上雙目,側耳聆聽,靈覺宛如一脈清泉,順著拳勁流入石門,門內種種構造情形如光如電,照亮腦海,曆曆分明。
衝大師隻恐中了機關,出拳之後,即刻跳開,看向樂之揚,見他閉眼不動,心中驚疑,笑道:“樂兄聽出什麼了?”
樂之揚張開雙眼,掉頭說道:“葉姑娘,借你寶劍一用。”
葉靈蘇皺了皺眉,遞上青螭劍,樂之揚接過,刷刷刷就地刻畫,邊畫邊說:“門後有一根石柱,歪斜向前,形狀便是如此……”
“這是自來石。”鐵木黎望著圖樣,“墓穴中常用此物封鎖門戶。”
葉靈蘇聽到這句,回想起無雙島上的往事,浮想聯翩,心中冷暖甜苦、百味雜陳,不由看了樂之揚一眼,默默地歎了一口氣。
“另有兩處,甚是古怪。”樂之揚麵露疑惑,“石門之後,地麵之下有深坑,不知藏了什麼,地麵聯結機括,牽扯上方天頂。”略一停頓,“天頂之上並非岩石。”
“那是什麼?”鐵木黎忍不住問。
“好像……”樂之揚略微遲疑,“好像是泥沙!”
鐵木黎動容道:“有多少?”樂之揚搖頭:“我也不知道。”
“這個我知道。”衝大師望著葉靈蘇,意味深長地道,“葉幫主應該也見過。”
“見過一半。”葉靈蘇冷冷說道,“天翻地覆?”衝大師含笑點頭。
樂之揚怪道:“你倆打什麼啞謎?”
“這個機關《天機神工圖》有記載。”葉靈蘇說道,“名字就叫‘天翻地覆’,上下均有翻板,下有槍林刀山,上有無量沙土,中有機括相連,一旦踏足,上下翻板同時翻轉,縱不掉入坑中,也會為沙土所埋。”
“厲害!”衝大師翹起拇指,“我那一半隻有機關圖樣,破解之法,應在葉幫主那半部上麵。”
葉靈蘇冷笑不答,鐵木黎盯著她目光閃動,忽道:“《天機神工圖》,可是‘西昆侖’所著?”
“正是!”衝大師笑道,“那部圖錄經天緯地,玄奧難測,可惜貧僧僅得半部,另外半部在葉幫主手裏。”
鐵木黎嘿笑一聲,冷冷說道:“是麼?很好!”
“陰陽怪氣!”葉靈蘇說道,“鐵木黎,圖在我手裏,有本事隻管來取。”
鐵木黎笑而不語,樂之揚知他手段陰狠,暗暗擔心,踏上一步,擋在葉靈蘇身前,笑道:“各位,先打架,還是先進門?”
“今日尋寶第一。”鐵木黎傲然說道,“別的事將來再說。”
樂之揚略略點頭,舉起劍來,噌,刺入石門縫隙。石門嚴絲合縫、原本密不容針,怎奈青螭劍輕薄鋒銳,斷石如膏,所過石屑迸濺,硬生生在兩扇門戶之間切出一道縫隙。
樂之揚聽音辨位,熟知自來石的所在,劍鋒所向,刺中石身,他潛運內力,沉喝一聲,軟劍彎折,向前頂出。自來石搖晃幾下,砰然倒下,聲如悶雷,沉寂之中格外驚心。
樂之揚隻恐另有機關,一時不敢亂動,僵立門前,直到聲響消失,方才長吐了一口氣,忽覺身邊溫軟,掉頭看去,葉靈蘇站在一旁,定定望來,二人麵麵相對,呼吸可聞,一縷幽香飄來,樂之揚不覺雙頰發燙,咳嗽一聲,說道:“葉姑娘,搭個手,推開這門。”
葉靈蘇為防凶險,故意靠近,倘若機關迸發,便要舍身相護,聽了這話,不知為何,心生酸苦,眼中潮濕,幸好身處黑暗、無人看見,當下深吸一口氣,“嗯”了一聲,雙手按門,同時發力。
吱嘎嘎,石門樞軸本是鐵鑄,早已鏽死,強行推開,聲音令人牙酸,一股冷風衝出門縫,夾雜惡臭,中人欲嘔。
樂、葉二人慌忙撒手後退,其他人也閃到一旁,屏住呼吸,運功抵禦。
所幸風勢甚急,惡臭隨風流蕩,過了半個時辰,風勢轉弱,臭氣變淡。鐵木黎大踏步上前,按住石門,嘿然發力,一串刺耳鳴響,露出一個黑漆漆的門洞。鐵木黎舉起燈火,但見地上青磚羅列,延伸無盡,隱約看去,石門之後是一段甬道,甬道之後,晦暗不明。
鐵木黎沉思一下,回頭問道:“葉幫主,這道機關如何破除?”
“說難不難。”葉靈蘇冷冷說道,“扔一個人過去。”
鐵木黎道:“此話怎講?”葉靈蘇說道:“地板上多了一人,受力翻轉,牽扯機關,沙子下泄,填滿深坑,這機關就算破了。”
鐵木黎眉頭一皺,目光落在冷玄身上,陰聲說道:“薛禪,你帶上冷公公,真有先見之明。”
冷玄臉色微變,衝大師也是一愣,笑道:“國師此言差矣,上天有好生之德,殺人總是不好……”
“放屁!”鐵木黎怒道,“你殺得人還少麼?”
衝大師笑道:“貧僧殺人不少,但殺之有道,無故亂殺,非我所好。何況冷玄尚有大用,殺之可惜。貧僧倒有個法兒,既不殺人,又可破除機關。”
鐵木黎道:“什麼法兒?”衝大師道:“斯欽巴日已經死了,不過,他的屍體也有一個人的分量……”
“住口!”鐵木黎挑眉瞪眼,“你害他屍骨不全,還敢變本加厲?”
“不敢,不敢。”衝大師嗬嗬一笑,“貧僧隨口一說,國師不必動氣,其實要破機關,不必非要人體。”他一指自來石,“你看這塊石頭如何?”
鐵木黎恍然大悟,暗罵自家糊塗,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甚好,你來助我一臂之力。”
衝大師含笑上前,兩人拖過石柱,各持一端,晃蕩兩下,同時用力擲出。石柱去如弩箭,咚,落在地上,翻滾不定。
眾人望著暗處,一時寂然,甬道之內卻無動靜。鐵木黎哼了一聲,正要張嘴譏諷,轟隆,甬道天頂開裂,數十股細沙瀑布似的洶湧下瀉,地麵應聲翻轉,露出十餘個黑洞洞的深坑,同時間,左右兩側出現百十孔洞,弩機驟發,毒箭亂飛,密如星雨,對射了一炷香的工夫,方才稀稀拉拉地停了下來。
門外之人均是武林翹楚,一生中累經生死、曆險無算,望著門內景象,仍覺心驚肉跳,這一處機關涵蓋上下左右,聲勢之大,發動之急,壓根兒要將入侵者一舉鏟滅,若非樂之揚聽出端倪,強如鐵木黎,貿然入內,也難以全身而退。
過了半晌,衝大師長吐一口氣,笑道:“樂兄聽力通玄,貧僧佩服之至。”語氣間透出一股忌憚,暗忖樂之揚如此靈覺,下次交鋒,還需多加提防。
鐵木黎卻冷笑一聲,隨口說道:“也沒什麼大不了,埋伏的暗弩他可沒說。”樂之揚笑道:“小可不是神仙,百密一疏,在所難免。”鐵木黎兩眼一翻,大踏步走進石門。
此時機關放盡,正如葉靈蘇所說,沙子落下,填平陷阱,殺人機關反成一條坦途。眾人踏沙而進,腳底嗤嗤作響。好在一路平安,再無機關,走出甬道,一座方形廳堂出現在眾人麵前。
鐵木黎一眼掃去,甚感失望,廳堂橫直十丈,四麵空空,一無財寶,也無箱籠。唯有正中橫放一物,看其形狀,仿佛琴瑟,然而巨大異常,長約六丈,寬也三丈有餘。
“寶藏呢?”葉靈蘇譏諷道,“什麼元帝遺寶?莫非隻是騙人的勾當?”
鐵木黎掃她一眼,走到那張鐵琴之前,敲了一下,餘響悠悠,衝大師說道:“琴是空的?莫非東西在下麵。”
鐵木黎應聲心動,伸出食指,勾住一根琴弦,弦身冰冷,百煉精鋼拉扯成絲,堅韌出奇,稍一觸碰,上下顫動。鐵木黎運勁一撥,鐵琴嗡然激鳴,樂之揚聽其音色,頓感不妙,叫聲“不好”,閃身掠向入口,尚未靠近,一道鐵閘從天而降,轟隆,橫在樂之揚身前。
樂之揚呆望鐵閘,冷汗迸出,鐵閘堅厚無比,重逾萬鈞,適才再進一步,必然化為肉餅。
其他人也趕了上來,眼看退路被斷,都是又驚又怒。鐵木黎跳上前去,砰砰砰連出數掌,鐵閘屹然不動。鐵木黎掌骨欲裂,後退一步,望著鐵閘悔恨交加。
“鐵木黎。”葉靈蘇不勝惱火,“你傻了麼?明知機關重重,卻要去撥那琴。”
鐵木黎無話可說,低頭默然。葉靈蘇怒氣難消,還要譏刺,樂之揚湊上前來,低聲說道:“罷了,事已至此,罵也無用。”
這時忽聽冷玄嗬嗬大笑,頗有嘲弄之意。鐵木黎心火正旺,聞聲惱怒,一轉身,雙手按腰,厲聲喝道:“冷玄,你笑誰?說不清楚,我踢爛你的狗頭。”
冷玄說道:“鐵木黎,你當這些機關是防誰的?”鐵木黎抿了抿嘴,卻沒做聲。冷玄接著說道:“先帝將地圖分散,本因風雨飄搖、前途莫測,可他從沒想過要將寶藏交與外人。”他舉目一掃,冷冷說道,“這些機關,防的正是你我。”
鐵木黎緊皺眉頭,驀地揮掌向後,砰地拍中鐵閘,聲如悶雷,經久不絕。鐵木黎掃視四周,語聲陰沉:“他連天下都丟了,還舍不得這些財寶?”
“沒錯。”冷玄說道,“機關多少,如何破解,他一定告知繼位之人,至於藏寶地圖,既是由他所出,也不難再畫一份。”
鐵木黎道:“我始終呆在漠北,怎麼不知此事?”冷玄道:“聽說先帝暴病而亡,大約傳承失序,沒來得及交代後事。”
鐵木黎低眉垂目,長長地歎一口氣。眾人見他神情,均知冷玄所言無差,樂之揚轉身拍打牆壁,鏗鏘有聲,篤實沉悶。樂之揚坐實心中所想,苦笑道:“銅牆鐵壁,果不其然。”
眾人應聲色變,鐵木黎一晃身,沿著牆壁摩挲拍打,須臾轉了一圈,垂下手來,臉色越發陰沉。
衝大師走到壁前,沉身紮馬,一拳打出,牆壁震動,嗡嗡作響。衝大師徐徐收拳,回頭問道:“樂之揚,牆壁有多厚。”
樂之揚閉眼沉吟,半晌方道:“少說也有八尺。”
眾人一時默然,八尺鐵牆,近乎牢不可破,葉靈蘇舉起軟劍,向前刺出,錚,劍入三分,就被鐵壁彈了回來。
“沒用。”冷玄冷笑,“縱有神兵利刃,要想破壁,少說也要月餘,到那時,此間早就沒有活人了。”
鐵木黎撇一撇嘴唇,陰森森說道:“你高興什麼?倘若困在這兒,人肉老子也吃得,老閹奴,你猜猜,第一個拿誰開刀。”
“先弱後強。”冷玄笑了笑,“第一個自然是冷某,不過老夫皮鬆肉弛,吃起來恐怕沒什麼滋味兒。”
如此惡毒之事,二人談笑風生,其他人無不毛骨悚然。葉靈蘇心中煩惡,低聲道:“樂之揚,鐵木黎窮凶極惡,咱們齊心協力,先將他殺了。”
樂之揚猶豫未決,忽聽衝大師笑道:“國師何必灰心,《天機神工圖》開篇有言,機關者,以機者為關隘,守秘護要,秘要不出,則機者不盡。此間寶藏未現,機關也必定不會窮盡。”
冷玄目光閃動,冷笑道:“也許沒有寶藏,徹頭徹尾是個騙局。”
“若是騙局,何苦殺死四百工匠?”衝大師目光一轉,盯著鐵琴,“這張琴啟發機關,應是鐵屋樞紐所在。”
“有理!”鐵木黎點頭,“莫如毀了這琴,看它裏麵有些什麼?”說完縱身欲上,樂之揚攔住他道:“不可,我聽琴聲,鐵琴內外機括甚多,貿然開啟,凶險難測!”
鐵木黎不耐道:“你有什麼法子?”
樂之揚一時語塞,鐵木黎又回過頭來,掃視眾人,譏諷道:“薛禪、葉幫主,你們不是有勞什子神工圖嗎?這張鐵琴機關,又該如何破法?”
衝大師走近鐵琴,上下摩挲時許,搖頭道:“鐵琴與地板澆鑄一體,若要窺見機關,還需借用葉幫主的神劍……”
葉靈蘇皺了皺眉,漫步上前,冷冷說道:“閃開。”拔出劍來,正要斬下,樂之揚搶上一步,格住她的手腕,葉靈蘇一怔,怪道:“幹嗎?”
樂之揚道:“琴箱一破,鐵琴就不能用了。”葉靈蘇哭笑不得,沒好氣說道:“這個當兒,你還忘不了彈琴?”樂之揚搖頭道:“鐵閘所以落下,也因勾動琴弦,或許脫身之法,也與彈琴有關。隻是琴箱一破,這琴可就沒法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