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留咳嗽一聲,說道:“行了,行了,老賭鬼,反正在你眼裏,她什麼都是好的。快說,這隻雞到底有多少骨頭?”
“我們捋一根,數一根,有道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燒雞雖小,骨頭竟然多得離譜,七十、八十、九十,越數越多。就在這時,那女子歎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摘星樓的叫花雞有名無實,終歸比不上那一天的好吃。’我心生好奇,問道:‘哪一天?’女子瞪我一眼,說道:‘吃雞就吃雞,多嘴多舌,惹人討厭。’”
樂之揚聽到這兒,心頭一動,但覺這女子的語氣有一些耳熟,正想著,石穿又嚷了起來:“老賭鬼,少胡扯,快說,一共多少根雞骨頭?”
“數到最後麼?”蘇乘光歎了口氣,一字字說道,“共是一百六十三根!”
“啊!”石、卜二人齊聲大叫,“你果然輸了。”蘭追卻哼了一聲,冷冷道:“蘇乘光,你沒這麼容易認輸吧?”
“‘風魔傘’高見。”蘇乘光蹺起大拇指,笑嘻嘻說道,“我見勢不妙,眼看手上還有一根軟骨,當機立斷,丟進嘴裏,嚼了個稀爛,一口就吞了下去。”
“好一個毀屍滅跡。”沐含冰嘖嘖說道,“遇上你這個老無賴,那女子可是大大的失算了。”
蘇乘光麵無得色,苦笑一下,說道:“那女子也不傻,問道:‘蘇乘光,你怎麼把雞骨頭吃了?’我說:‘那是骨頭嗎?明明就是一塊雞肉嘛!又鮮又嫩,滋味甚佳。’老王頭一邊看見,氣得大叫大嚷:‘這不是耍賴嗎?掌櫃的,再拿一隻叫花雞來,重新數一遍。’我一聽,忙說:‘那可不行,說好了數這一隻叫花雞的骨頭,另換一隻,賭約就要作廢。’那女子問:‘這是為何?’我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有六根指頭的人,未必就沒有六根爪子的雞,這隻叫花雞是一百六十二根骨頭,下一隻也許是一百六十三根骨頭,人跟人不一樣,雞和雞又哪兒有一模一樣的。’”
“不愧是老賭鬼。”卜留蹺起大拇指,“果然是一等一的奸猾。”
蘇乘光“哼”了一聲,沉著臉說道:“我這麼一辯,老王頭無話可說。女子卻看我一眼,忽然笑了起來,說道:‘蘇乘光,你篤定是一百六十二根?’我見她笑容,忽覺不妙,但話已出口,隻好說:‘當然了,二是雙數,蘇某贏了。’那女子不動聲色,從袖裏取出一根極細小的雞爪骨,說道:‘你說得對,有六根指頭的人,未必就沒有六根爪子的雞,算上這一根,應是一百六十三根。三為單數,蘇乘光,你輸了。’我大吃一驚,叫道:‘不對,這根雞骨頭是你事先藏好的。’女子微微一笑,將幾根雞爪骨放在一起,登時拚成了一隻雞爪。我一看,心中驚悔交加,雞骨頭本有一百六十四根,我猜雙數穩穩勝出,結果自作聰明,反而中了這女子的圈套。自然了,也怪我粗心,沒有留意少了一根雞爪,也奇怪,我與這女子一桌之隔,卻沒有發現她搗鬼,足見此女不但心思狡猾,手上的功夫也很了得。”
秋濤忍不住問:“你沒和她交過手?”
“沒有!”蘇乘光連連搖頭,“我當時心中不服,一拍桌子,叫道:‘小姑娘,你出老千。’這一喝用上了‘天雷吼’,本想嚇得她方寸大亂,我再趁機賴掉賭約。誰知那女子十分鎮定,連一根眉毛也沒動彈,隻是說:‘蘇乘光,你不也吃了一根雞骨頭嗎?我這一根還能拿出來,你那一根可能吐出來嗎?出千的人是你才對,可惜作法自斃,活該你倒黴。這一局勝負已定,我有事先走一步,你若還有廉恥,那就遵守賭約,聽憑鹽幫處分。’說完站起身來,飄飄然走遠了。”
“你就讓她走了麼?”周烈跌足大叫,“她早就打算出千,見你吃了軟骨,才把骨頭拿出來湊數,你若不吃,她也不拿,這麼一來,無論如何都是你輸。”
蘇乘光歎了一口氣,苦著臉說:“賭博就是鬥智,能叫對方未賭先輸,那也是大大的本事。這女子算無遺策,蘇某不服不行。想我蘇乘光縱橫賭國,身經百戰,從無敗績,結果卻栽在了一堆雞骨頭上麵。唉,隻好遵從賭約,來此聽候發落。結果等了又等,沒人來動我一根汗毛,你們說,這件事奇怪不奇怪?”
王子昆聽到這兒,大聲說:“你們都聽到了?他輸了賭局,自來受罰,若是擅自離開,那就是個無信無義、混賴賭債的小人。”
“放你娘的屁。”蘇乘光怒道,“爺爺就在這兒,有種將你爺爺殺了,姓蘇的皺一下眉頭,就不算好漢。”
“蘇師弟,別說氣話。”萬繩沉吟一下,轉向王子昆道,“王鹽使,貴幫打算如何處置蘇師弟?”
西城八部同氣連枝,決不肯坐視蘇乘光喪命,故而一時之間,十餘道目光落在王子昆臉上。樂之揚站在一邊,但覺殺氣四溢,也不由屏住呼吸,偷偷後退半步,隻要混戰起來,立馬撒腿開溜。
王子昆緊蹙眉頭,一言不發,似乎有一些心神不定。萬繩忍不住揚起聲音,又問一句:“王鹽使,敢問尊謀?”
王子昆仍不作聲,其他三個鹽使對望一眼,杜酉陽咳嗽一聲,尷尬道:“萬部主,不瞞你說,如何處置此人,我們四個也做不了主。”
石穿不耐道:“誰能做主?”杜酉陽正色道:“當然是本幫幫主。”沐含冰怪道:“齊浩鼎不是死了嗎?”
“老幫主歸西。”杜酉陽頓了頓,一字字說道,“還有新幫主呢!”
“新幫主?”萬繩訝然道,“鹽幫選出新主了嗎?”
杜酉陽和淳於英對望一眼,神色遲疑。孟飛燕性直,忍不住說:“你們不說,我來說。齊幫主仙逝之前,當著五鹽使者立下遺囑:誰能為他報仇,誰就當這鹽幫之主!”
西城眾人無不驚訝,蘇乘光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有趣,有趣,真他娘的有趣。”石穿忍不住問道:“老賭鬼,有趣什麼?為了當幫主,人人都要搶著殺你呢。”
蘇乘光笑道:“那你說說,這堂上的人,誰殺我最合適?”石穿一愣,看了又看,忽地恍然說:“這兒的人,一個也不合適。”
蘇乘光點頭說:“我不是五鹽使者捉來的,而是賭輸了自投羅網的,此間任何一人殺我當了幫主,其他人都不會服氣。但若一擁而上,幫主又隻有一個。所以說,這是一個大大的難題,齊浩鼎的遺命,反而成了我的護身符,貿然殺了我,他們就選不出幫主了。”
他說到這兒,得意洋洋,但看四大鹽使,均是一臉無奈,當下笑道:“‘白鹽使者’華亭呢,他怎麼不在?”
孟飛燕怒哼一聲,說道:“華鹽使找摘星樓的那位姑娘去了。”
“這還差不多。”蘇乘光點了點頭,正色道,“找到那個女子,方能解此僵局。但如此一來,她豈不成了鹽幫之主?”
孟飛燕神色肅然,大聲說:“尊奉老幫主遺命,她若將你手刃,自然就是一幫之主。”
場上一陣寂然,蘇乘光神氣古怪,忽而笑了笑,點頭說:“好,我等她來!”西城眾人聽了這話,無不又驚又急。
忽聽王子昆歎一口氣,抬頭說道:“三位鹽使,我看這事太過兒戲。一日找不到那女子,難道就一日不殺蘇乘光?一日不殺蘇乘光,難道我鹽幫一日無主?以我之見,不如大家合力殺了這小子,再推舉一人擔任幫主。”
“王子昆!”杜酉陽聲色俱厲,“幫主屍骨未寒,你就敢這樣說話?曆代幫主,都由前代幫主推舉,五鹽使者不過是幫主的護衛,什麼時候也能推舉幫主了?”
孟飛燕和淳於英也齊聲說:“杜鹽使說得對,幫主遺令,斷不可違!”
王子昆眼看眾意難犯,隻好說:“好,好,隨你們高興。如果永遠找不到那個女子,你們是否要養這姓蘇的一輩子?”
眾鹽使不及回答,萬繩冷冷說:“此事不勞各位操心,蘇乘光是我西城的人,我既然來了,就要帶他離開。”蘇乘光一愣,衝口而出:“萬師兄……”
“住口。”萬繩一擺手,沉聲道,“天為八部之首,城主不在,由我做主。”說到這兒,他一掃儒雅,目透銳芒,蘇乘光與他四目相對,過了片刻,歎一口氣說道:“萬師兄,我不能跟你走。”
萬繩的臉上騰起一股青氣,厲聲道:“蘇乘光,你要鬧到什麼時候?”蘇乘光搖頭說:“萬師兄,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城主常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你的道我不太懂,我的道,你也不盡明白!”
萬繩盯著他,臉色變幻數次,驀地大袖一甩,袖中白影飛出,化為縷縷細絲。籠子四麵的弩手不及轉念,手裏的弩箭已被絲線纏住。他們慌忙扣動弩機,冷不防萬繩一抖手,力道順著細絲傳來,登時弓弩朝上,準頭盡失,篤篤篤一陣急響,數十支箭矢全都射中屋梁。
隻聽一聲長嘯,萬繩晃身而起,穿過屋梁,雙手翩翩如蝶,上拉下扯,左推右送。八個弩手失聲尖叫,一個個衝天而起,連人帶弩掛在屋梁之上,身子晃晃悠悠,有如一大串蠶繭。
這一連串舉動恍若電光石火,萬繩落地之時,鹽幫眾人方才還過神來,欲要上前相救,又為其他各部看住,不敢輕舉妄動。萬繩刷刷刷掌出如風,勢如大斧長戟,所過木柵盡斷,木籠真如紙紮的一樣,頃刻之間土崩瓦解。
拆了木籠,萬繩又要去開鐵籠,冷不防蘇乘光大喝一聲,呼地一掌劈了過來。萬繩吃了一驚,無奈揮掌相迎。兩人掌力相交,登時白光流竄,聲如悶雷。蘇乘光身形微挫,萬繩也後退半步,怒道:“乘光,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蘇乘光懶洋洋笑道,“我高興呆在這兒,哪裏也不去。”
“胡鬧。”饒是萬繩一向冷靜,此番也動了真怒,“你給我出來。”陡然拂袖揮掌,白絲一蓬蓬,一團團,如煙似霧,從他的袖口一湧而出,穿過鐵籠柵欄,嗤嗤嗤纏住了蘇乘光的雙手雙腳。
蘇乘光深知這細絲纏繞是虛,一旦注入“周流天勁”,堅韌如鋼,可刺人周身百穴,使其動彈不得,當下不敢托大,運足“周流電勁”,大喝一聲,全身白氣流轉,同時大力一掙,白絲線節節寸斷,於電勁中化為縷縷飛煙。
萬繩哼了一聲,身如疾風,繞著鐵籠飛奔,掌揮袖舞,絲線源源而出,蘇乘光一時震斷,立刻又被纏住,不由得喝道:“陰魂不散麼?”馬步微沉,呼呼兩掌向籠外拍出,萬繩飄然閃過,右手食指並起,一束白絲飛出,從頭到腳,將蘇乘光纏了三匝,跟著右掌下沉,一拖一拽,蘇乘光頓覺半身發麻,禁不住馬步動搖,連走兩步,慌忙潛運內勁,與之相抗。
“石穿,卜留。”萬繩雙目圓睜,厲聲喝道,“看著做什麼?還不拆了籠子?”
兩人如夢初醒,雙雙上前。蘇乘光三麵受敵,一跺腳,發出一聲大喝,聲如雷霆,震得樂之揚兩眼發黑,耳朵嗡嗡作響。
蘇乘光一聲喝罷,雙手齊出,抓住柵欄奮力一提,卡啦啦一陣響,鐵籠連根拔起,叫他舉在手裏,當成一樣兵器,呼呼呼地舞了開來。石穿湧身而上,一拳揮出,拳頭撞上鐵籠,鐵欄登時彎折,石穿卻發出一聲大叫,倒退兩步,虎目圓睜,一張臉紅了又白,拳頭也是簌簌發抖。
鐵籠向上一跳,忽又落下。卜留挺身而上,圓滾滾的肚皮像個肉墊,悄無聲息地接住了籠子。他是澤部之主,體內“周流澤勁”轉動,有如一潭泥沼,可以陷沒萬物。鐵籠一碰肚皮,頓為牢牢吸住,卜留哈哈大笑,才笑兩聲,忽覺不妙,“周流電勁”勢如山洪破閘,順著鐵欄灌入體內,衝得他的五髒六腑一陣翻騰。
“糟糕……”卜留大大叫苦,“他娘的,鐵籠可以傳導電勁……”念頭還沒轉完,早已支撐不住,鬆開鐵籠,蹬蹬蹬連退數步,“撲通”一聲坐倒在地,一張肥臉上血色全無。
鐵籠本有數百斤重,蘇乘光又將電勁注入其間,憑借神力舞開,頓時成了一件威力極大的兵刃,所過摧破,電勁流竄。山澤二主一時不察,雙雙吃虧敗退,萬繩盡管遊走無方,掌法精奇,一時之間,也無法靠近對手之身。
這一番交手,聲勢之大,氣勢之強,均是超乎鹽幫眾人的想象,就連西城各主也立身不住,紛紛退出靈堂。秋濤看在眼裏,暗暗焦急,心知萬、蘇二人旗鼓相當,隻怕勝負還沒分出,先拆了齊浩鼎的靈堂,與鹽幫之間更添仇恨,想到這兒,銳聲叫道:“快住手,聽我一言。”
她威信甚高,二人應聲罷手,萬繩向後跳開,蘇乘光則任由鐵籠落下,當啷一聲,又將自身扣在下麵。萬繩瞪著他怒道:“蘇乘光,你給我滾出來!”蘇乘光笑嘻嘻盤坐下來,說道:“說不出來,就不出來。”
萬繩臉上騰起一股青氣,縱身又要上前,秋濤攔住他說:“萬師兄,乘光脾性倔強,遇強愈強,他心裏不服,你逼也無用,這件事不如從長計議。”
“你不知道。”萬繩搖頭歎氣,“他留在此間,當真危機四伏。這些人不用動刀子,隻要斷絕飲食,就能將他渴死餓死。”
秋濤一聽,大為遲疑,忽聽淳於英朗聲說道:“蘇乘光,我敬你是條好漢子。當著齊幫主的靈位,我淳於英發誓,一日找不到那女子,我鹽幫一日不跟你為難,衣食酒飯也樣樣不缺。誰若有心害你,便是與我淳於英為敵。”說完抽出一根短戟,雙手大力一擰,哢嚓,白蠟木的戟杆斷成兩截。淳於英將斷戟一擲,目光掃過眾人,沉聲說,“如違誓言,便如此戟!”
這短戟是他隨身兵刃,他折戟為誓,誓言重無可重。西城眾人無不動容,萬繩看著斷戟,沉吟一下,驀地一甩袖袍,飄然走出靈堂。其他六部見他退走,也隻好跟在後麵,隻聽蘇乘光在後麵哈哈大笑,朗聲說道:“諸位同門,慢走不送。”
西城眾人聽了這話,心中滋味難以言說。樂之揚從未見過如此重然諾、輕生死的好漢,看著蘇乘光,一時大為心折。
出了“有味莊”,到了僻靜之處,沐含冰忍不住問道:“萬師兄,就這樣走了麼?”
“不走又如何?”萬繩歎一口氣,“我不怕與鹽幫為敵,但蘇師弟非要踐約,我又有什麼法子?”
石穿越想越氣,大聲說:“大不了,咱們齊心協力,將這群私鹽販子連根拔起,天下沒有了‘鹽幫’,這賭約也就等於一張廢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