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玉均放開門,退後兩步走回桌邊。桌上擺著酒,是竹裏館中的好酒,不少人來竹裏館就是為了這壇酒。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杯端在鼻下輕嗅,然後笑了起來。
那樣自然,那樣風流,卻不再是麵對宗鐸時候的親昵。
身後的侍從都退到了遠處,宗鐸懸在半空中的手握成了拳,注視著輕抿醇酒的陸玉均。
“軒鬆,你有所誤會。”
陸玉均眉毛一抬,好像聽見了什麼意外的事情,歪頭看他一眼,“有嗎?誤會什麼?”
宗鐸背過身,給侍從使了個眼色後關進了房門。他走向陸玉均,說話間帶著急切:“我的婚事……”
陸玉均笑著打斷他:“原來是這事?有什麼嗎?不就是威遠候府和國舅聯姻?”
宗鐸張了張口,“……你應該明白的。”
陸玉均抿唇輕笑,“我當然明白,娶了芮欣兒,國舅才會對你放下芥蒂,也才會給你趁虛而入的機會。”
見陸玉均是明白自己的用意,宗鐸鬆了口氣,可陸玉均隨後道:“隻是這個機會不是那麼好給的吧?”
陸玉均的笑容裏帶著諷刺,“隻是把女兒嫁給你就放鬆警惕?不,沒那麼簡答,必須要威遠侯府和芮家有更深的聯係才好。兒女親家還不夠,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便沒有用處。”
宗鐸聽著陸玉均一字一句地分析,張開嘴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陸玉均的話還在繼續,繼續化成利劍剖開宗鐸的內心,“既然兒女姻親不夠,那麼要再怎樣加深聯係?”陸玉均喉頭滾動了一下,仿佛有一種力量企圖讓他將後麵的話咽回去。
這企圖終究是徒勞,唇齒的開闔間,道出了那一句:“隻能是讓芮欣兒生下你威遠侯世子的孩子,成為未來的威遠候府嫡長孫,才真正能讓國舅、齊王乃至太後放下心來。”
“我說的可對?”
每當陸玉均說出一句話,都感覺它們在自己的腦子裏回來蕩去,他的腦中仿佛是空了,又仿佛是填滿了一些莫名的東西,嗡嗡的發脹。
那些話他說得萬分冷靜,隻有他自己才知道,開口的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下一句話會是什麼。
然而更可悲的是,當那些衝口而出的話落入宗鐸的耳中,他的神情,讓陸玉均如墜冰窟。
分明就是被他說對了。
陸玉均的確說對了。
宗鐸就是這麼打算的,皇帝也是這麼跟他提起的。那日,他得知陸玉均墜崖,太後卻再向皇帝提起聯姻,此時他就知道,陸玉均的墜崖和芮欣兒脫不開幹係。
他滿心都是憤怒,極端熾烈的怒火讓他冷靜的同時也完全失去了理智。麵見皇帝之時,皇帝提出要答應聯姻來麻痹國舅,他答應了。
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預想到,隻有生下一個孩子,才會真正讓他們放鬆警惕。
他忘記了,如果陸玉均在這期間回來了,又要如何自處?
而那個注定了是被這些權勢、勾連利用了的孩子,有會如何?
什麼都沒想,什麼都沒有入心,那個時候,他隻想到了要報複。
他隻失控過那一次,帶來的後果卻讓他心裏布滿了痛楚,他沒有想到代價是讓陸玉均和他從此陌路。
“你說得對。”宗鐸終於能說出話,語調有些幹,“但事情不是沒有轉機。”
“轉機?”陸玉均用酒杯抵著額頭諷刺地笑出了聲,“和皇帝商量了的事情,會有轉機?”
宗鐸怔怔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陸玉均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是他和皇帝一起商定的。
陸玉均一哂,深深吸氣轉動了手裏的酒杯,“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摻合進朝堂之事嗎?”
未待宗鐸回應,陸玉均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因為隻要我想知道,就什麼都推得出來。”
他仰起頭,一把扔掉了酒盅,“威遠候府和國舅聯姻這麼大的事,不經過皇帝同意可能成功嗎?”
酒盅碎裂的聲音讓宗鐸的眼瞼斂了一瞬,聽著陸玉均的話,“而經過了皇帝準允的事情,是那麼容易推翻的嗎?”
陸玉均的胸口傳來陣陣隱痛,是之前的傷口,在劇烈的情緒起伏下開始猖狂地昭示自己的存在。尖銳的痛楚讓陸玉均突然覺得無趣。
為何還要和宗鐸在這糾纏這種事?成親的時間已經定下了,事情以後的走向幾乎是肯定的,他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心中最黑暗的地方裂開了悚然的笑容,陰森森地訴說著他的陰暗:“因為你在難過,所以一定要讓別人也不好過。”
腦海中傳來瘋狂的笑聲,一聲聲全是讓他把別人也拉下懸崖、讓別人必須承受他的報複!
此時的陸玉均對這種聲音沒有反抗,他也不想反抗。
他從來都不是善男信女,人若犯我,難道還要以德報怨?
那何以報德?
宗鐸上前一步,伸出手,遲疑著想放上他的肩膀。
陡然一旁傳來帶著凶意的嘶嘶聲,宗鐸的手猛然一縮,就看見白貂速度極快地奔了過來,落在陸玉均的肩上,對著宗鐸齜牙吼叫。
突然被這個小家夥打亂了僵硬的氛圍,宗鐸怔了一下,陸玉均則是抬起頭,把白貂抱在了懷裏。他伸手輕撫著白貂的脊背,讓小家夥從張牙舞爪的樣子平複下來。
白貂警惕地盯了宗鐸一眼,小眼睛裏全是狠意,似乎宗鐸再敢做什麼就會立刻撲上去。
宗鐸若是會在意一隻白貂的威脅,就不是那個威遠侯世子了。他依然伸出手,搭在了陸玉均的肩上。
毛都乍起來、準備一躍而起的白貂被陸玉均死死按住,撫摸它脊背的手用了輕微卻不容反抗的力道,讓它老實地呆在他腿上。
見陸玉均沒有拒絕,宗鐸更進一步,從陸玉均的背後環住了他,輕聲道:“相信我。”
陸玉均緊緊閉著眼睛,好不容易才忍下了湧上來的酸意,張開嘴依然是冷笑,“我相信,相信你一定能除掉國舅,齊王也一樣會敗給你們。”
他有什麼可不相信的呢?
宗鐸的手收緊,此時他覺得無論自己說些什麼都是蒼白無力的,與之相對的是自己做下來的事實,那才是讓陸玉均銘刻在心的鐵證。可他不想放開手,他隻覺得如果這一次放開了,很可能就不會再有再次抱住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