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張良緩緩張開雙眼,對所有人肯定地說道。
“白起沒死完,還殘著一口氣。”
“還沒死完?”聽見張良說出的話,所有人心裏都是一聲訝異。盡管這個消息很驚人,但是基於對張良的信任,誰都沒有去懷疑對錯。於是當他們的目光再落向前方,看到那具焦糊的屍體在地上顫抖時,就不再是感到詐屍的恐怖,而是感到了一種垂死不息地頑強掙紮。
白起沒死透,殘著一口氣的他還在掙紮!
而此時此刻,墨子已經整個人都靜住了。聽到白起還活著的這個消息,讓他沉痛的目光中忽然生出了一種期待,對生命的巨大的期待。
原來是這樣……竟然還沒死嗎……我當時下手已經這麼絕情了,應該死了的……可是身體還在動,還有一絲生命……還有一絲生命!
隔著冰冷堅硬的機甲,滾燙的淚水浸濕了墨子的整張麵龐。
這一刻,他不再去想過往罪責,也不再糾結道義立場,他幾乎拋空了腦子裏全部的雜念,整個人隻剩下了目光中那抹對生命的期待。
“白起不是屍變,白起還有一口氣!”淚水不斷地從眼睛裏流出,已經幾近模糊了墨子的視線。他雖然是親手將白起殺害至此,但是當聽到白起還有一口氣的消息時,心裏竟然感到的是一種莫大的慶幸,慶幸到之前的一切情緒都忘幹了。
其實在墨子的內心深處,是真的不想殺白起的啊!就像白起把他當成唯一的朋友,致死對他下不去殺手,他也是把白起當成了真正的朋友,根本就不想殺死白起的啊!隻是理智,隻是過於堅定的理智和信念支持著他,讓他一個從沒殺過人的人,也對自己的朋友下了殺手。
但是他如果已經做到這麼絕的地步了,可是白起還殘有一口氣的話,那就再沒有繼續鬥爭的必要了。那就是天意了,天意要讓白起活下來。
“已經夠了……”墨子在心裏呐喊著,淚水仿佛從他的眼睛一直流到了心髒。戰爭魔鎧已經徹底毀了,白起也受到了足夠的罪罰,從前的所有血債和罪孽都該到此為止了,如果白起到現在還能殘活,那就是他的命了!
所以墨子在心裏放過了白起,也放過了自己,他現在隻是全身心地希望,希望白起能夠撐著最後一口氣,再活下來,再活下去——哪怕後半生都是癱瘓半死的模樣,他也願意盡朋友的情義,照顧他直到死去。
透著鏡片和淚水,墨子的目光緊緊地落在白起那皮肉焦糊的身體上,看著白起在漆黑的夜裏,在冰冷的地上,不斷地顫抖和喘息,甚至挪動殘廢的四肢,在拚命地想要爬動起來。
蕭瑟的風從江麵上吹來,吹過了墨子堅硬的機甲,也吹過了白起燒焦的皮膚。
那風不停地吹啊,就像在生死交錯間洗淨了他們十幾年的友情。
墨子隻希望白起能夠把命撐下來,他很想幾步趕上,去幫白起一把勁,但又害怕自己突然的動靜會驚顫到白起那最後僅剩的一口氣。所以他一步不敢動,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快,隻能凝滯了雙眼目光,去注目著,和期待著,白起能夠再從地上爬起來。
而同一時間裏,以燭龍軀體盤踞在夜穹之端的嬴政,也在俯下龍之明瞳的目光凝望著地麵上的白起。
事實上,嬴政始終都在靜靜地凝望著白起。從他親眼看到白起屍體的那一刻到現在,他已經為此浪費了將近三分鍾的時間,但是整個人還是出奇的安靜,除了將孤傲的目光落下以外再無動作,甚至連之前的惱怒和憤恨都暫時放下了。
而就和之前一樣,擁有著燭龍那種量級的聽覺,嬴政也聽到了張良那從地麵上傳來的話音,知道現在白起還活著一口氣。
不同於地麵上的眾人,嬴政沒有表露出絲毫的驚訝,反而覺得這是在意料之中。相比於別人,他更加了解白起是什麼樣的人。
雖然一個人的生死命數和其是什麼樣的人也關係不大,但如果說當他不在的情況下白起真的就這麼死了的話,那其實才會讓他感到真的驚訝。
也正因為此,他才會一直凝望著白起,想看清這個隻剩下了一絲殘命的忠臣,最後的麵目。
白起還在地麵上拚命爬著,他是想爬的,僅存一絲生命的念頭在冰冷將死的大腦裏跳動著,激勵著他與死亡掙紮,與身體掙紮,與地麵掙紮。
他還想要從地麵爬起身來,甚至是挺起背,再抬起頭,然後堅定地強大地站起——但是他全身大半的肢體關節都已經毀壞,脆弱得像鏽管的手指再怎麼用力,也不能支撐住手臂從地麵撐起。至於爬起身來,那就更是一件困難到遙遠的事情了。
現在的白起,早已不複曾經的強大。無論意誌的剛強,還是本能的衝動,都再沒有什麼力量能夠讓他如曾經那般站立。盡管還有一口氣吊在喉中,卻實際與死人並無差異。
至少,他完全是個廢人了。
但是,他顫動的手指一直沒停,那十隻仿佛稍微用力就會斷裂的手指,還在拚命地往地上壓——他還是拚命地想要從地上爬起來。
他聽到蕭瑟的江風從身上點點吹過,但是壞死的體表皮膚絲毫感覺不到冰涼,那從江水上傳來的沁人冰涼。
事實上,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過那種冰涼了。自從七年前披上那身戰爭魔鎧,他就幾乎再沒有再卸下過防禦。
絕對的防禦多讓人安心。
於是江風每每吹過,躲藏在鎧甲中的他,也從無感覺。
其實想想,那讓江水長風吹過身體寸寸肌膚的感覺,多麼沁人多麼美好啊。
而現在終於脫去了那身鎧甲的他,卻也還是感受不到了。
為什麼要活著?有什麼必要還活著呢?
就算還殘存著一口氣,也如半死的屍體一模一樣。
連風和自然都沒有一點可憐,活著還不如死去有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