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是一場了斷,如果這是一場對以往罪孽的救贖,那麼他們誰也沒資格活下去。
麵對這段已經負重不堪的友誼,麵對這身已經碎裂崩毀的鎧甲,麵對這場已經染血百萬的罪孽,墨子已經想通了,在來之前他就有過心理準備了。
他不隻是要殺了白起,他是要與白起同歸於盡!
青藍色的光芒在眼中閃爍,“和平守望者”的麵部沉默無情,一如墨子在機甲下的臉龐決絕堅定。
“罪由我起,應由我滅。”
墨子凝視著白起四隻血紅的眼睛,最後的心情堅定如鐵。
而白起裂開了整張嘴巴,猙獰著血目,發出驚駭之極的嘶吼。
屍魔一樣可怕的嘶吼聲裏,他震落了肩上已經朽壞成黑灰的殘甲,高高舉起焦黑的尖銳手爪,瘋狂地就朝機關人墨子的頸部抓去。
一切到此為止。白起已經燒焦全身,重傷將死,而他一爪撕破頸口,墨子也會窒息死亡。
戰爭魔鎧幾乎就要完全崩毀,“和平守望者”的能源能量也很快就要耗盡。
轉瞬之後,一切都結束了。
但那一瞬,卻遲遲沒有到來。
隨著一層黑灰的散落,白起腰身上的最後一片鎧甲也朽壞碎裂了,激烈燃燒的氧化火焰在這時熄滅,隻留下一縷黑煙,纏繞著白起已經焦黑潰爛的體表,嫋嫋散去。
六麵光能屏障中炫目青光忽然消逝了。四塊聚能磁導體失去能量而停止工作,強效釋放的電磁輻射波也與之終止。機甲能量消耗過大,能源中樞告罄,“和平守望者”在中樞低能量狀態下被迫停止了電磁輻射波的輸放。
戰爭魔鎧已經完全毀滅,不複一絲形跡。“墨守成規”也完全結束,電磁輻射不再蔓延。
而墨子還在呼吸,在僅存一個換氣口的機甲頭盔裏,他的嘴,還在悶熱的空氣中,急促地,而又冷靜地,呼吸著。
“和平守望者”的眼睛陣陣閃爍著青光,這是機甲在低能量狀態下即將休眠的過渡段,能源中樞的能量已經在電磁輻射的釋放中耗盡了。
於是透著一頻一閃的視線,墨子將目光緩緩抬起。他沉靜得冰涼地看著白起,看著白起那焦黑的手爪懸停在了自己脖子的上方,而自己倍感冰涼的脖子上,其實並沒有絲毫痛覺。
墨子的脖頸沒有被撕裂,也沒有受傷,隔著那道觸目驚心的機甲裂口,白起的爪尖與墨子的脖頸懸止著僅僅一寸的距離。
但終究,白起的爪刃並沒有劈下去。
為什麼?
墨子驚異了,他於是下意識揚起目光,帶著深深的疑惑看向了白起那張被火焰燒過的臉。
但是當他再次看到白起的四隻眼睛時,目光裏所有的疑惑都潰散了,甚至整個目光都靜止了。
墨子他看到,白起已經被火掠得焦黑的臉龐上,四隻血染一般殷紅的眼睛,在流淌著晶瑩的淚水。
白起流淚了。
白起在看著墨子,四隻血紅的眼睛凝縮著,一邊凝縮一邊不止顫抖。在無聲的顫抖中,淚水凝滿眼睛,一個不慎就落出了眼眶,淌過焦黑潰爛的臉頰,映出一片觸目驚心的光澤。
白起是在掙紮,他眼神暴露出來,他是在痛苦地掙紮著。
而那懸止在墨子脖頸上的爪刃,就是他痛苦掙紮的結果——他不想傷害墨子。
就算是大腦被麻痹,就算殺戮本能在爆發,但是當機甲被撕開後,麵對著墨子最致命處的咽喉,白起還是下不去手。
他無法下手殺害白起!
那一瞬間裏,電磁輻射波還在衝擊,戰爭魔鎧還在朽化,氧化火焰還在燃燒,而瘋狂揮出的手爪離墨子的咽喉處那麼近。
但是白起卻停住了。在最後的一刻裏,他的大腦意識衝破電磁麻痹的壁障,遏製著本能攻擊的衝動,用超越邏輯與生命的意誌,控製住了自己那屍魔一般的手爪。
眼睛上的顫抖,血紅裏的淚光,都是他在與自己屍魔的人格在做鬥爭,在垂死掙紮。
這個世界上,他最不想讓墨子看到自己這屍魔的一麵,最不想讓墨子知道自己身體裏埋藏的醜陋真相。所以他一定要抑製住自己的本能,至少在墨子麵前藏住那樣血腥的自己。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無法對墨子下殺手。不論發生什麼情況,他也仍然無法對墨子下殺手。
是的,一切的決絕與冷血都是逼出來的,一旦真到了會要殺死墨子的那一刻,白起才發現,自己根本下不去手。
墨子是他的朋友啊!墨子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一個朋友啊!
他怎麼可能下得去手殺害墨子?
就算殘忍至極的他雙手已經染滿了上百萬人的血,也依然做不到殺死墨子。
但是墨子,剛才是真的決心要殺了他。
從電磁輻射波的釋放開始直到結束,墨子親眼看著白起身上最重要的鎧甲一點點朽壞破裂,親眼看著氧化火焰燃起灼燒白起的身軀,親眼看著白起全身上下承受著非人的傷痛與折磨。
但是他始終沒有動搖,始終沒有憐憫。他堅定不移地釋放著電磁輻射波,不留一點生機地毀掉了白起的鎧甲和身體。
直到最後,白起一身經曆電磁衝擊和氧化燃燒,變成了渾身焦黑麵目全非的死屍模樣,他堅定地凝視著,也仍然沒有想過放手。
他隻是那份固執的絕念,想殺死白起,甚至與白起同歸於盡,以此償還了過往所有的罪孽。
但是白起卻沒有殺死他。
墨子他已經做好了葬身於此的準備,連一絲多餘的能量都沒有給機甲留下,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白起在最後一刻居然停下了。
白起竟然用意識與自己的本能掙紮著,停住了揮殺出的手!
怎麼會這樣?
墨子看著白起那四隻凝滿淚光的血紅眼睛,感到全身上下都在被一種奇怪的心痛撕咬著。他的內心在震撼啊!
而白起,在電磁輻射波終止,電磁麻痹結束後,他終於緩緩恢複了大腦的意識。
但是短暫的恢複立即邁向沉重的消亡。
白起來不及察覺自己已經毀滅的戰爭魔鎧,來不及看到自己已經被燒焦潰爛的身軀,來不及去理解眼前的發生的一切。
他隻是腦袋好重,意識好沉,然後整個人就毫無阻攔地倒了下去。
最後他殘缺的意識裏,隻剩下一個印象——他血紅的淚眼看著墨子的脖頸,那暴露在機甲外的咽喉還是完好的——墨子,還活著。
但是在這最後的意識裏,他一倒就再也站不起了。
墨子看著白起倒下,雙臂沒有一點伸出的勇氣。那殘忍到觸目驚心的身軀,就是他一生最決絕的傑作。
那個倒在地上了無聲息的焦屍,就是他的朋友,就是那個曾睥睨天下的人屠白起。
都言造化弄人,命運是真的諷刺。
一生信守兼愛非攻的墨子,從來沒有殺過人,唯一一次殺人,殺死的是自己朋友。
一生血腥殺伐無數的白起,已經殺了百萬人,最後一次殺人,卻下不去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