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臨漢市
出了偏僻的紅旗鎮,乘上先進的磁懸浮列車,速度和舒適度都得到了質的飛躍,遠在千裏的漢市,一日即到。
再臨這座曾經無比熟悉,如今卻很陌生的城市,陳竹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曾經在這裏,他在燈紅酒綠之中迷失了自我,卻又在迷失之中遇到了相交相知,臭味相投的好友,然後又在那璀璨的燈火之下,送他離開,從此永遠失去了聯絡。在這裏沉淪,在這裏墮落,在這裏錯過了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相約。
跟隨著車站擁擠的人流,他的思緒漸漸飄到天際。那份記憶裏,他十八歲來到漢市,二十七歲離開,前前後後算起來差不多十來載。漫長的時間段,他沒有在這裏掙到一分錢,也沒有在這裏帶走一張紙,如果不是有著那份永遠讓他傷痛的記憶,這十來年,幾乎可以說是他生命的空白段。
或許還有遊戲,也隻有遊戲,但也隻是遊戲!不管有多少記憶,那都是虛幻的,不切實際的。
那份記憶之中,幡然醒悟的陳竹,一直都那麼認為。可是如今的他卻發現,原來人生也是僅僅是一場遊戲!如果誰敢說人生不是一場遊戲,陳竹一定會拉著他問,既然不是遊戲,那為什麼還可以重來。
縱然是遊戲,卻依舊無比壓抑,因為陳竹始終掌握不了規則。就算重新來過,依然不知道從哪裏開始,隻能機械盲目的前進。
作為曾經遊戲死宅男,從來不相信運氣的陳竹,沒有買過一張彩票,沒有炒過一次股,沒有關注過馬賽,也從來不去看賽車,就更別提去看能氣死華夏人的足球了。如果早知道可以重來,他一定去把那些可能一夜暴富的事情都經曆一遍。可惜,這世界沒有那麼多如果。就像說如果德國當初攻打英國不同時間襲擊蘇聯,又如果島國不去襲擊珍珠港,那都隻是事後的假設。有些事情一旦決定,就朝著既定的方向發展,永遠沒法回頭,沒法改變。就算重新來過,依舊會發現,自己原來並沒有太多的選擇。
很多人都說,如果一切能重來,那該多美好。可是重臨漢市的陳竹,卻隻想衝出去大吼一聲,如果這一切,都不重來,那該多好。想重來,那是因為失去了太多美好的東西,可陳竹的記憶裏,美好的東西寥寥無幾,就算重來,麵對一些無法改變的既定事實,除了更痛苦更絕望,又還能做什麼?
“小夥子,第一次來漢市吧,我這裏有今年年初新發行的漢市地圖,公交地鐵站點標注詳細,實乃漢市訪親旅遊必備。別人家漢市地圖都賣十塊,我這就五塊一份,整個漢市,獨一無二,錯過了這村沒這店哦!”
陌生的世界,熟悉的場景,終於將陳竹拉回現實。兩份記憶交錯的他驟然想起,曾經那一次,他第一次進漢市,也是在車站門口,遇到這個看著憨厚老實的中年人,然後買了一份地圖,傻不啦嘰的拿著走出去打車。後麵的事情,幾乎不用描述了,出租車司機一看到拿地圖的他,就知道大肥羊送上了門,五塊錢的路程,硬是繞了五十塊的距離,然後在校門口,在‘學長’們的勸說下,花四五百塊買了一套實際一百多就能置辦的床上用具,而後又在運營商的忽悠下,買了個瀕臨淘汰的小靈通……
上千塊錢的教訓,曾經讓他一夜之間,從單純質樸變得成熟。而這一切的開端,就是這份地圖—六年之前的最新地圖。
“有些東西,果然還是沒有變!”
沒有理會‘憨厚’老板聲情並茂的演說,陳竹默默地感歎了一句,朝著公交車站走去。
打車五塊,公交車一塊,能省的還是要省。如果不是背上背了個不大不小的包,陳竹也許會選擇走路前往,畢竟也就兩站路,二十分鍾就能解決。
因為正值暑假淡季,又是最熱的晌午,公交車倒不是太擁擠,至少站牌前麵,還沒有被堵嚴實,公交車也沒有擠到關不緊門的地步。
上了街道,進了公交,陳竹更深的感受到了這個世界與記憶的不同,雖然街道房屋商場店鋪皆如舊,車水馬龍的情景卻不再,路上來去匆匆的人,都是腳下踏著兩個如風火輪一般的踏板,速度比起公交車略微滿了點,卻又比步行快了太多。因為沒有擁擠的車流擁堵,街道顯得開闊了很多,也沒有漫天灰塵和尾氣排放,漢市的天空,竟然變得如夢幻一般的藍。這是那份記憶之中,絕對從未出現過的。
天多藍,水多綠,陳竹卻不知道往哪裏去。那份記憶之中,他是直奔學校,可如今距離開學還有月餘,身上也沒有什麼錢。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想要找個落腳之處,談何容易?
電車的速度,並不比記憶中的柴油公交車慢,兩站又都不長,六七分鍾就到站。短暫的路程,留給陳竹思考的時間並不多,其實留再多的時間,他也思考不出個什麼日月。
所以下了車,他就朝著學校後麵開發區一家旅館走去。住店,當然不是,身上才剩下三百來塊錢的他,還奢侈不到去住一晚要近百元的旅店。
一樣的街道,同樣的巷子,就連街道口破掉的下水道蓋子,都和記憶之中一般無倆。巷子的盡頭,果然也有記憶中的招牌,招牌的名字,依舊叫‘天緣住宿’,唯一的區別,大致就是住宿的住字,左邊的人旁上的油漆還沒掉,沒有變成那份記憶之中的‘天緣主宿’。
至於那份記憶之中,陳竹來的時候,那個人字旁到底掉了沒有,他真的想不起來了。五感消退的他,記憶也變得差了很多,許多緊要或者無關緊要的事情,都已經想不起來了。
那家店依舊,陳竹的心也就放下來了。因為在那家店裏,有著整個漢市最勤快最摳門的老板,因而那家店也就永遠缺人,進而導致的後果就是那家店的生意永遠最差。沒有生意,賺不到錢,員工工資自然低,工資低就沒有人來幹活,沒人服務就沒人願意來住宿,如此怪循環一直持續到一零年代初期,開發區重新規劃,旅館拆遷。在那份記憶之中,在這裏混過四五年日子的陳竹,從來不明白,那摳門老板到底怎麼想的,一心混日子的他,也懶得多想,有地方住,還能掙到一口飯吃就足夠了,生意好他沒有半點好處,相反生意差,他還能抽出更多時間去玩遊戲。平均一天開兩三個房的收銀員,而且還配備著設備不錯的電腦,這世界還有更省事的工作麼?
路過巷子口時,撲鼻的脂粉氣傳來,陳竹本能的抬起頭,又找到了記憶之中一個恒定的坐標。
低矮卻布置得很精致溫暖的小屋裏,橘紅色的燈光若隱若現,四五個濃妝豔抹,打扮時髦的女子,正嗑著瓜子聊著天。其中一個女子見陳竹望過去,小嘴微微一翹,拋出一個勾魂奪魄的媚眼。
是男人都能理解,這裏是什麼地方,在這附近幹過四五年活得陳竹,自然比誰都清楚這裏是什麼地方。所以他的目光,其實隻從這些女子身上一掃而過,他尋找的目標,是隔壁的那個老跛子,也就是這家無名店的老板。
記憶有些模糊的陳竹,依舊很清晰的記得,直到這片開發區拆遷,這家做著非法生意的店和他幹活的那家無牌經營的旅店一樣,不管上麵有什麼風聲,漢市有什麼行動,都從來沒關過門。
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處,幕後亦有非常之人。天緣旅館的老板,自己無官無權,但是病休的他有著一大群在市委當領導的戰友,開家不掛牌的店,自然無人去理會。其實以那老板的人緣,要掛多少牌子能掛多少牌子,可那老板就是不去辦營業執照,理由是辦個執照,屁用沒有,還要花工本費。那種冤枉錢,能不花的自然不花。而這個老跛子,能明目張膽的做那麼多年非法生意,背後的關係,可想而知。
陳竹本來隻是想隨便看看,尋找一下曾經的坐標,卻不想這一眼,竟然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麵孔。
是她們!
前一天才在車上見過,陳竹想要忘記都難。隻是那會兒見到的時候,她們的臉上,是對城市的憧憬與向往,而這會兒的臉上,卻是無盡的沮喪與絕望,還有不斷流的眼淚。
永遠不離開這條街的老跛子,則是滿臉含笑的在一旁說著什麼。
陳竹倒是大致理解老跛子為什麼那麼高興,有了新貨色,自然能拉一筆好生意。
“該死的老跛子,祝你子子孫孫都是跛子!”
默默地詛咒了一句,陳竹無奈的搖了搖頭,緩步朝著天緣旅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