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爆炸事件

(一)

黑牛繃著臉,臉黑得能擰出墨水來,濃黑的兩眉幾乎要連接。跟在黑牛身後的貼身隨從大塊和小厲這時一句話也不敢說,他們知道老大的脾氣,亂說話老大可能隨時一腳踹過來。

“媽的,莉莉死哪裏去了?”黑牛一腳踹開一剪梅三樓房間的門,他脖子上的血管清晰可見。門被黑牛猛力地一腳踢在牆上,彈回來又被黑牛一掌拍得巨響。響聲把一剪梅裏的客人都驚出了一身汗,誰也不知出什麼事了,但聽到黑牛惡狠狠的罵聲,誰也不敢出來看。

大塊跟在黑牛身後進了房間,小厲急忙向三樓休息間跑去。大塊和小厲跟了黑牛三四年,黑牛發這樣大的脾氣他們也沒有見過幾回。不管發生什麼情況,大塊總是死守在黑牛身邊,而小厲則負責與外界聯絡,這是兩人幾年來無形中形成的分工模式。

三樓樓口的房間是夜店媽咪梅姐和店裏小姐們休息和等待客人的地方。一剪梅是黑牛保護下的夜店,小厲對這了如指掌。兩年前莉莉出現以後,黑牛就把這裏當成了家。或許門的響聲驚動了休息間裏的人,小厲還沒有到轉角處,就見梅姐急匆匆地走出來,身後有兩三個女人跟著。莉莉也跟在梅姐身後,小厲見了說:“莉姐,老大來了,在房裏。”梅姐見到小厲就知道先前巨大的響聲肯定是黑牛弄的,她停下腳步,身後的人也跟著停了下來。唯有莉莉急忙擠出人群,隨小厲小跑奔去找黑牛。梅姐看著他們離開後帶著其他人返回休息間裏,沒有人敢對先前的事瞎議論。黑牛是柳澤縣裏勢力最大的飛天幫老大,為人暴躁,心狠手辣,誰也不敢惹。像今天這種情況以前很少發生。

“莉莉姐,老大不知道遇上什麼不順心的事,也不肯跟我們說。”小厲邊走邊對莉莉說。黑牛目前是柳澤縣縣城數一數二的老大,黑道白道沒有什麼事他解決不了的,就算有些人不開眼,隻要小厲吭一聲,事情也就解決了。飛天幫的名聲在柳澤縣可算是婦孺皆知,小厲是幫裏的第三號人物,完全可以橫著走。

莉莉在一剪梅裏已經不用出台,就幫著梅姐打理夜店。她的另一個身份就是黑牛的女人,隻要黑牛一出現,莉莉便要去陪著。黑牛一直都很疼莉莉,今天莉莉也無法猜出黑牛因為什麼事發這麼大的火。莉莉和小厲跑到房間門口,房間裏又響起了茶杯破碎的撞擊聲,聲音不大,卻惡狠狠地讓莉莉發冷。莉莉進到包間裏,說:“怎麼了?”

黑牛見莉莉進來,伸手一把拉住她的小臂,莉莉頓時成了黑牛“發泄”怒氣的對象。

……

半小時後,小厲和大塊被黑牛叫進房間裏,看不清老大的臉色,兩人見莉莉蜷在沙發上,頭枕著黑牛的大腿。房間裏有些暗,大塊走到黑牛斜背後,這是他作為貼身保鏢兼打手的位置。小厲走到前麵,感覺老大的怒氣被壓製得更深了。這時也隻有他們兩個人才能體會黑牛的怒氣。

“把梅姐叫來。”黑牛沉聲說。小厲轉身就走,他知道現在不是提建議的時候。梅姐很快就來了,她雖然不是幫會裏的人,但經營著一剪梅,讓黑牛有個歇腳的固定地點,兩人也就有了相互依賴的關係。這種關係持續了兩三年,兩人的交情不用說,很深。梅姐三十出頭,豐滿,姿色出眾,在一剪梅裏葷素不拘,黑白都能應對。迎來送往間梅姐總是滿臉的笑容,精神十足地接待著每一個人。黑牛見到莉莉之前,幾次想上梅姐的身,可都被她對付過去了。之後梅姐把夜店裏的股份送給黑牛一些,也使得夜店在黑牛的護持下兩三年間紅火起來。

“梅姐,以後莉莉跟著你,你別讓她吃虧。”黑牛說,冷冷的語氣裏充滿著殺氣,梅姐知道他不是針對自己。小厲和大塊也聽出來了。這時伏著的莉莉抬頭看著黑牛,猶豫著想問又不敢。

“大塊、小厲,隻要你們倆不分開,縣裏至少兩年內沒有人敢和飛天幫作對,之後就看你們倆的了。”黑牛沉聲又說。“大哥,你……”小厲站在黑牛左前方,不知道怎麼說。黑牛的話裏明顯有種要交代後事的意思,到底出了什麼事誰也不知道。

“聽著就行,不需要你知道的事。你們都走吧。”黑牛冷冷地說。房間裏的人都沒有走,平時他們隻要看出黑牛的意思,他們便會離開,今天卻都站著不動,腳像粘在地板上一樣。

“嗯——”黑牛說。梅姐、小厲和大塊慢慢往外走,想讓黑牛改變決定的事,絕對不可能,他們三年前就不再做這樣的嚐試了。莉莉雖然坐了起來,看著黑牛黑沉沉的臉,人卻沒有走。

“莉莉……你走吧。”黑牛冷硬地說。莉莉遲疑著慢慢站起來,黑牛沒有看她,全身一動不動。走出包間的莉莉,腿腳不靈便,眼淚從眼裏溢出。

這幾年,柳澤縣在柳江市地區算是一個比較富有的縣。之所以富有,是因為五年前開發的“芸香”牌香煙,它漸漸成為柳江市地區知名的香煙品牌,並在兩年前打通北方銷路,年創利稅過億元,支撐著柳澤縣的財政,壓過柳江市地區的大多數市縣。

除了煙廠外,柳澤縣還有其他的廠,像柳澤碗廠、水泥廠、花邊廠、製鏡廠、竹器廠、棉織廠、食品廠、肉聯廠等等十多間,都是六七十年代逐年建成的,那是計劃經濟留下的產物。到如今,這些廠不但沒有給縣裏創下任何稅收,並且已經成為柳澤縣的巨大包袱,無法甩脫的包袱。每個廠都有一百多到五六百工人,他們的工資很低。廠子沒有任何收益,漸漸地就成了縣裏無法承受又無法擺脫的巨大負擔。這些廠的工人工資和煙廠相比,相差太大,讓這些拿著低保工資的人眼饞。

(二)

張應戒是柳芸煙廠的廠長兼黨委書記,還是柳澤縣縣委副書記,在柳澤縣可說是位高權重。之前,張應戒是柳澤縣的縣委書記,滿屆後才任現在的職位。張應戒個子不高,臉上的肉厚,兩眼皮鼓脹著,下巴和頸脖的肉也很厚。天氣還不算熱,他從三樓廠長辦公室出來,走到一樓銷售科門口,背上的兩層夾衣汗透了,額頭發際間汗珠一粒粒冒出來。走到轉角處,給太陽一照,額頭就閃出光彩。

銷售科科長張強本來背對著陽光,被張應戒額頭上的光一反射,下意識地用手擋住那光。“搞什麼,毛毛躁躁的。”張應戒見張強的手在他臉上揮著,就罵了一句。張強是張應戒的自家侄子,平時也罵著順口。張強聽了沒當回事,說:“叔,老熱的天你也來看啊。”張應戒隻要在煙廠裏,每天都會到銷售科裏看看,溜轉一圈,偶爾也會到生產廠區去看。這大的廠子,作為第一把手,必須在廠區不時出現,才會讓下麵的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和威嚴。

銷售科是煙廠的核心,張應戒把張強安放到這裏,就是要控製住煙廠要害,不能讓任何人有機會在廠裏折騰。巡視銷售科也就成為張應戒例行的工作。

張強身後兩個銷售科的職員,是他的死黨。他們見了張應戒,也稱呼著“叔”,態度謙卑恭謹地躲到張強身後。銷售科裏人員比較雜,除了職員之外,還有其他保衛人員。大家平時無事,就在辦公室裏玩著撲克,聲音很大。領導來時有人進去通報,鼓噪聲立即就沒有了,這些人值班主要是在夜裏,守著倉庫並對工人們進行監督。大白天在廠裏也就是玩牌賭錢,有時有裝貨的車,保衛人員也會到現場看著。

張應戒來巡查,那些人都出門來迎。張應戒臉色不變,略帶殺氣的眼神從他那肥厚的眼囊裏射出,一群人都低著頭不敢與他對視。他的眼神很有威懾力,全廠上千人的大會裏,隻要張應戒凝神轉一圈,黑壓壓的會場就會立刻安靜下來。

柳芸煙廠的崛起得從六年前說起,當時,老前輩南巡講話後,縣委縣政府決心發展柳澤縣經濟。經過反複討論與考察研究,確定種植煙葉,開發煙葉產品。隨後經兩屆領導做出大量的工作,使得煙廠的“芸香”牌中低檔香煙打開市場,經濟效益立即呈現出來,讓柳澤縣在柳江市十幾個市縣裏走向前列。煙葉生產和加工都是國家專賣,私人與個體沒法插手,兩年前柳芸煙廠到了鼎盛時期,並打開北方市場。張應戒這時從縣委書記位置上換屆下來,卻願守著煙廠不放。

新的縣委書記吳德慵是張應戒原先的得力手下,之前是煙廠廠長兼黨委書記,在煙廠崛起中立下功勞。換屆時,吳德慵與張應戒實際上也就是換換位置,張應戒在縣裏依然有話語權。隻不過,這兩年來柳芸煙廠在效益上呈現出疲軟狀態,至於煙廠怎麼會走到如今這樣子,張應戒和吳德慵心裏都明白。廠子的實際效益降下來,但每季度的財務數據卻依然在增長,這樣的數據無論從哪方麵講都是要須的。特別是一年前,煙廠在管理上已經出現了弊端,以及管理弊端帶來的嚴重後果。張應戒等主要領導是啞巴吃湯圓——心裏有數,而對外宣傳和向市裏彙報的數據卻更加誇大,讓不明真相的人看到的仍是一派繁榮景象。

煙廠內部的人,當然能發覺到一些變化,從職工福利和上班情況等一些老職工們就能分析出。這種規模的廠,真正需要的職工數大約六七百人,在這一兩年裏,縣裏領導們安插進來的職員讓廠裏人數翻了一倍多,現在全廠職工總數接近千人。而領導們安插進廠的人,大部分都進入煙廠的後勤和管理部門。這樣使得柳芸煙廠這架效益豐厚的大車,立即呈現超負荷的狀況。嚴重超員帶來的直接後果是職員的收益下降,隨之而來的是員工們積極性下降。特別是熟練工人,這部分人沒有後山依靠,在爭取新崗位和好崗位中,哪能競爭得過那些後來入廠有背景的人?結果可想而知。

而新近入廠的人裏,大多都是眼饞煙廠的效益,才走動關係強行安插進廠的。到煙廠後,職員增多效益攤薄後,每個人的收益達不到心中所想,這些人為謀求個人利益就想了很多辦法。這些辦法說起來大體有兩種,一是在煙廠成品外銷中做手腳,比如應發貨50箱煙,實際發貨時卻發了55箱,多出的5箱就讓相應的人員私吞了;二是從回款裏做手腳,鯨吞生產的效益。普通的員工無法觸及這些事,卻也在上下班中,私藏一些煙,到外麵賣錢。

張應戒對廠裏的狀況心裏自然有數,也采取了一些措施,卻沒有見到效果。

半年前,煙廠決定裁減職員,經過半年的時間,第一批裁減職員的名單已經確定下來。動蕩在即,張應戒對煙廠的監管更上心了,留在廠裏的時間也更多,不時四處巡視。

黑牛穿著黑色的長風衣,急步走進煙廠大門。守門的老侯見了問:“找誰啊,要先登記。”黑牛哪會理他,昂頭往裏走。老侯走出小間辦公室時,已經沒有了黑牛的影子,老侯忙對辦公室裏兩個年輕人說:“追去看看,那人要做什麼。”

兩個年輕保安認得進廠的人是縣裏大名赫赫的飛天幫老大黑牛,做保安的人多少都會與黑道有些往來,才不會莽撞地得罪不該得罪的人,弄得自己無法善後。老侯點了名,兩人躲避不了,控製著速度跟蹤趕去,不想與黑牛有什麼直接的衝突。

張應戒站在銷售科門外,一個保安從裏麵搬出一把落地風扇,對著他吹。張應戒把身上的兩件夾衣都解開了幾個扣子,任風扇吹著。柳澤縣一半是山區,一半比較平坦,氣候也就有些奇特,冷熱變化大。

張應戒最喜歡在銷售科停留,這裏絕大多數都是舊人,是他把這些人安置進來的。所以在銷售科他很放心。煙廠效益正向下滑,正以他無法相抵抗的速度,像一個熟透的桃子在樹枝頭眼看著就要墜落,張應戒用盡能力和所有的關係來企圖挽救,卻都顯得那麼乏力,也讓他更加迷戀銷售科這裏的氛圍。

廠區是禁止煙火的,張應戒在廠區裏也隻有在自己辦公室裏,或銷售科才抽煙。見地下有兩三個煙頭,張應戒說:“張強,你看你都做些什麼?給安全科的人看到又會扣你們的分。”說著眼光落在地下的煙頭上,立即有人躬身把煙頭撿起來。

銷售科辦公室前有個網狀鐵門,鐵門外是停車場,平時廠裏的產品往外運送,就是在大門處計數在停車場裏裝車。停車場不大,兩三百平方米,被廠區的圍牆圍住,四周栽種著白玉蘭,很清靜也很漂亮。銷售科的人經常在那裏擺桌子喝酒、打牌。

對銷售科眾人的刻意奉承,張應戒猛地吸兩口煙,想要到辦公室裏去休息了。昨晚喝酒後,廠裏兩個準備辭退的女職工找到他,糾纏了很久,這時得去補一覺,誰知道中午或晚上會有什麼情況要應付?心裏最記掛的,是李翠翠,她說不上太漂亮,但那種感覺卻讓人不能忘懷。兩人是半年前偶然在廠區裏撞上,張應戒就掛記上了,幾次對李翠翠暗示,從表揚到批評什麼招數都用了,但李翠翠依然沒理睬他。這次全廠職員調整,就把李翠翠的名字加了進去,想逼著李翠翠從了他。在他想來,煙廠的職工沒有誰會舍棄這裏。李翠翠的名字雖上了單,昨天張應戒也親自找李翠翠,把事情的轉機說透,要她今天中午到辦公室給自己回話。此時心癢癢地,折身想往辦公室走。

“張強,這幾天廠裏要格外注意,千萬不能馬虎。”張應戒沉聲地說,越是關鍵時刻,越要小心提防。張強還沒有回話,就見黑牛一路帶風地衝了過來。在柳澤縣混得有些頭臉的人,都認識黑牛,也都與黑牛有過煙酒往來。而張應戒隻是聽下麵的人說到過,知道黑牛的品性和做事風格。銷售科裏的人就有在街上或其他場所裏遇見過黑牛,給他敬過煙,點過火。能給黑牛敬過酒的人也有,平時朋友相聚,會為有這樣的機會而自得。

黑牛來得太急,眾人奇怪黑牛怎麼會突然到煙廠裏來?張應戒以為是下麵的職工,正要訓斥。黑牛走到張應戒身前兩步處停下,問:“你是張應戒?”

黑牛的話陰沉沉地聽不出什麼,可那種明顯的敵意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出來了。察覺到黑牛的敵意,張強和銷售科裏的幾個保安下意識地圍攏過來。黑牛招惹不起,但張應戒是廠長,又是縣委副書記。廠長要是在銷售科出了什麼事,他們這些人也知道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你是誰?”張應戒感覺到黑牛強烈的敵意,但張應戒在煙廠裏怎麼會在意其他人的威脅?這簡直是逆鱗,張應戒心裏怒火猛然間燃起。關於黑牛的事,張應戒聽多了,黑牛的照片他也見過,卻沒有想到黑牛會衝到煙廠裏來找他麻煩。

“不要管我是誰,你是不是說明天要開除李翠翠?是不是說要李翠翠陪你睡才會把她留下來?”黑牛陰森森地說。張應戒沒有想到黑牛會這麼問,這些事隻有他和李翠翠兩人知道,使得張應戒更認定黑牛是職工或者是李翠翠的什麼人。李翠翠的老公沒有什麼背景,在菜場裏倒騰些菜賣,雖沒有見過李翠翠的老公,但她一家的情況他還是了解過的。

“李翠翠是不是該離職,那是廠裏領導集體研究決定的。那些沒根據的事你不要血口噴人,你如果不馬上離開我就馬上打電話到公安局,讓人抓你。”張應戒很沉穩,身後的人雖然沒有人幫腔,可自己在柳澤縣裏還會怕誰?

“這麼說這事已經不能挽回了?”黑牛又問。這些人站在廠房的陰影裏,上午的太陽漸漸熱烈起來,黑牛身上的黑色風衣給人冷冷的感覺。

張應戒本來是想用離職的事來威逼李翠翠,讓她屈服。可黑牛在銷售科裏這麼一鬧,這個打算算是落空了。李翠翠雖然勾人,讓張應戒難以釋懷,但這時張應戒再也不會因為她的美貌而喪失自己在煙廠的威嚴,龍鱗不可逆。“張強,打電話讓保衛科的人把這人抓走。”張強聽了,就有些猶豫不知道怎麼辦。黑牛是怎麼樣的人張強心裏很明白,這個電話一打,便和黑牛成了死對頭,今後還要防範黑牛的報複。電話不打那更不成,黑牛威脅自己叔叔都不敢出頭,今後自己也不用在人前出現了。張強幾個閃念間,決定了該怎樣做,忙從腰間掏出手機。當時手機在柳澤縣還是稀罕物,幾年前磚頭似的大哥大,已經被小巧的手機取代,可用得起手機的人還很少。張強的手機是廠裏給配的,他拿出來後低頭撥打110。

李翠翠和黑牛原本是親姐弟。黑牛今天來煙廠,是昨天聽李翠翠說了她遭威脅的事情。這些年來,李翠翠一直不肯與黑牛來往,那是黑牛不聽她的話,不肯做一個本分的人才斷絕姐弟關係的。可兩人畢竟是同胞,遇到張應戒威脅時李翠翠沒有把自己的事告訴老公,而是向弟弟黑牛哭訴。黑牛知道自己討的是什麼生活,平日也怕連累姐姐,與姐姐沒有什麼往來,免得自己的仇人查出兩人的關係。這時,得知李翠翠被張應戒欺負,姐姐雖說不認自己,兩人這些年來也確實不往來,但姐姐在他心目中如女神一般不可侵犯。黑牛得知她的遭遇後,大怒之下決心用自己的方式來為姐姐解決這件事。

見張應戒把話說死,張強要打電話報警,黑牛側步上前衝向張強飛起一腳,將他手裏的手機踢飛。手機飛起劃出弧線,摔到鐵門外的停車場裏。黑牛一動手,張強和他身邊的人也都動了起來,隻是這些人沒有充分估計到黑牛竟然敢在這麼多人麵前動手,所以都慢了兩拍。黑牛踢掉張強的手機後人沒有停下,衝到張應戒身邊一下子將他抱住,手拉住張應戒腰間的真皮皮帶,把張應戒控製住。

“都不許動,想送死的就過來吧。”黑牛嘶吼一聲,隨即用空著的手把自己的長風衣扯拉開,所有的人不禁倒吸一口冷氣,硬生生地把向前衝的身子定下來。黑牛的腰間捆著十來根炸藥,三寸長的導火索插進引爆的雷管裏。張強等人對黑牛身上的東西非常熟悉。見黑牛撩開風衣後,手裏捏著打火機,隨時可能將引線點著。按照對炸藥威力的了解,黑牛身上的炸藥一旦引爆,黑牛和張應戒會被炸得血肉橫飛,周圍的人也會受到強烈的衝擊。

張應戒看見了黑牛身上的炸藥,麵色一黑。在柳澤縣裏,他可說是為所欲為,在每一個領域裏都有絕對的話語權,沒想到今天遇上黑牛以死相拚。人都畏死,他不怕死,難道是用這種方式來恐嚇自己?當真他就不要命了?張應戒一時間也沒有十分的把握。但不能再刺激他,就會有機會脫身。

“你們都閃開些。”張應戒說。張強等銷售科的人當即向後退了兩步,估計黑牛真要點了引線也能跑到炸藥威力範圍之外。這時卻不能跑走,張應戒對這些人算得上恩威並重,他們雖然怕死怕傷及自己,卻沒有人敢逃避開。黑牛一隻手死死地抓著皮帶,一隻手一直緊捏著打火機,一聲不響,隻是看著周圍的張強等人。見那些人穩定下來後,才看向張應戒。張應戒臉色沒有太大變化,很沉穩的樣子,額頭上的汗珠卻冒出不少,不知是因為天熱,還是因為此時危機的境地。

打架拚殺,在縣裏黑牛是赫赫有名的不怕死。黑牛見多了拚殺場景,他對張應戒的眼神,渾然沒放在心上,冷冷地依然一言不發。

“你想要什麼。”兩人相持一會兒,張應戒見黑牛一聲不響也沒有提出要求,想起眼前這人是柳澤縣裏有名的黑牛,斷定身上的炸藥是真的,而黑牛也有點燃引線的勇氣,隻得沉聲問。黑牛沒有回答,對張應戒的話就像沒有聽到一般。陽光漸漸從鐵門那邊移過來,銷售科門口人雖然多,卻很靜。十幾道粗粗的呼吸聲更襯出那死寂一般的沉靜,更多的人頭上冒汗了,有的人雙腿有輕微的顫抖。

隻有黑牛和張應戒兩人沉穩著,對峙著,相持著。

“你到底想怎麼樣?”張應戒又說。

“黑牛哥,有什麼事大家都可以商量。”張強等人紛紛勸說,想套取黑牛的想法,什麼要求先答應下來再說。還是一聲不響,黑牛沉穩著滿臉殺氣地看向周圍說話的人,那些人紛紛閉了嘴。隻有張應戒,依然盯視著黑牛,兩人又默聲相抗起來。

(三)

楊衝鋒是一名複員軍人,現在是銷售科的保安,平時和其他人交往不多,隻有聚餐時才與大家一起吃飯喝酒。平時,科裏的人聚會玩樂,楊衝鋒都是露個麵應應景就離開了。兩年來,其他人已適應他的處事原則,也就不硬逼著他與大家一起玩了。楊衝鋒與大家雖然不熱絡,但保衛方麵的業務很熟悉,所以他一直待在銷售科,也沒人敢說什麼。其他的人,雖說也是保安,可他們業務水平不一,進來的方式也不一。科長張強的態度一直不冷不熱,楊衝鋒也不在意,能在銷售科裏混,比戰友肖成俊在保衛科裏要強。銷售科裏的福利待遇比其他科室要好,他自然珍惜自己這個職位。在部隊裏,楊衝鋒跟過連長算是警衛員,並在部隊裏受過特訓,當時楊衝鋒有機會成為團長的專職警衛,可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卻轉業回到柳澤縣。

楊衝鋒本來也是一個飛揚的人,有強烈的上進心,要不也不會在部隊裏表現得那麼出色。眼看著自己努力的目標觸手可及,卻在最後的關口擦肩而過。由最有希望提幹跟著團長幹,轉而卻複原回家,這結果反差太大。好在回到縣裏後,認識三四個戰友,喝酒時相互說出各自的情況,得到他們著實地安慰了一陣。楊衝鋒才慢慢看清社會的真實和殘酷的一麵,看清後,也就知道了自己該怎麼做。在銷售科的兩年裏,張強等人沒少想與他溝通往來,向他多次伸出橄欖枝。楊衝鋒知道這是張強想利用自己,他心裏不會真正看重自己,也不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利益。除非給張強賣命辦事,可張強自身也就那麼點東西,楊衝鋒的心不在這麼低的層次上。一直都裝著糊塗,張強見楊衝鋒沒有上自己的路,也就對他一直不冷不熱的。

張應戒來銷售科時,楊衝鋒與其他保安一起站起來迎接,這是銷售科保安每次必須做的。楊衝鋒縮在眾人身後,不想引起注意。黑牛一露麵,楊衝鋒就感覺到他的那種殺氣。殺氣這種無形的壓力,隻有真正被訓練過或真正參與過搏殺的人才會敏銳地感覺出來。不知道黑牛想怎麼樣,對黑牛楊衝鋒也多少有所了解。黑牛雖然心狠手辣、橫蠻、遇事衝動不計後果,可楊衝鋒還沒把黑牛看在眼裏。黑牛打架隻不過是以命相搏,就算練過一些搏擊,那些哪會看在楊衝鋒眼裏?

沒承想,黑牛很快就控製住了張應戒,而且擺出一副必死的架勢。張應戒和張強幾次問黑牛想要什麼,黑牛雖然不說話,楊衝鋒卻已經看出他的決心。

李翠翠是什麼人,楊衝鋒不認識也沒有聽說過。銷售科裏這些人平時沒有事,要不就玩牌賭錢,要不就是瞎侃聊天等等。楊衝鋒沒在意李翠翠是不是他們也說過。黑牛能為李翠翠死,而且是一心赴死的決絕,讓楊衝鋒感覺到了危機。沒有心思去想李翠翠和黑牛之間的關係,張應戒被控製了,要不要救他,值不值得為他一搏?這時候黑牛精神正集中,如果不分散黑牛的注意力,是無法阻止他點燃炸藥包導火索的。三寸長度導火索,燃起來隻要幾秒鍾時間,沒有充分的準備讓黑牛的防範懈怠,是無法救人的。弄不好,會傷到自己也會傷到其他的人。

“我要做什麼,要不要我告訴你?”黑牛很平靜地看著強作鎮定的張應戒。“你想怎麼樣,說出來,隻要我能做到的。”張應戒聲音不變,張強等人聽黑牛說話了,紛紛求他說出要求來,答應一定會做好讓黑牛滿意。“好,我說。我想要的就是和你一起死,想要的就是看你在等死時你怕不怕。”黑牛惡狠狠地說,“你做了這麼多的壞事,你沒有想到有人敢和你拚死吧。今天我告訴你,無論你說什麼條件都晚了,這炸藥包我是點定了。你要是沒有被炸死,算你命大。”黑牛說著放聲笑起來。陽光很刺眼,但銷售科前的人卻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寒意從腳底迅捷地升起,渾身的雞皮疙瘩爆起來,讓這些人無端端地打了個寒戰。

張應戒見黑牛根本不按平常人的思維,抱定拉他一起死的主意。現在隻有盡量拖延,看能不能有機會脫險。對黑牛身上捆著的炸藥包有多大威力,張應戒早些年參加修山渠時放過岩炮,自然清楚,也明白黑牛一旦點著導火索後,兩人基本上就沒有救了。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張強能過來,他手裏有把五四式手槍,能乘黑牛不注意時一槍將他擊斃,才能救自己一命了。

“李翠翠是你什麼人?”這女人簡直就是煞星。李翠翠不應該是黑牛的情婦,張應戒想不通平時隻是上班下班的女人會與黑牛這個柳澤縣黑幫頭子有關聯。

“你想拖延?隨你吧,就讓你拖到絕望,讓你拖到眼看著他們都不能救你,就讓你在絕望中死去。”黑牛說得很慢,故意打擊張應戒的精神。說著按燃打火機,打火機冒出的火苗很穩定,黑牛讓火苗在導火索邊燎過。那導火索經黑牛做了些改動,露出的部分加了鞭炮的引線,更容易點著。

過一陣兒,張應戒見黑牛主意堅定,銷售科裏的人雖說圍在身後,卻沒有人能幫他。張應戒感覺到死神在向自己招手,心神一垮,便表露在臉上,與黑牛對視的眼神也就散亂了。黑牛看見張應戒終於敗下來,心裏越發得意,手依然穩定而有力地拽住張應戒腰間的牛皮皮帶,把張應戒拉得更貼近炸藥包一些,兩人也貼緊了些。張應戒這時鎮定不了了。恐懼與絕望漸漸占據心頭,黑牛越加得意,像個真正的勝利者,狂笑裏藐視著這個將要陪自己一起死去的人。對懦弱者,黑牛一向是從心底裏看不起,可張應戒再怎麼懦弱再怎麼恐懼都得死。

感覺到張應戒渾身已經癱軟,黑牛說:“張應戒,要不要向他們交代點什麼話?沒有話說我就點了。”張應戒這時哪還說得出話來,渾身癱軟,幾乎要借靠在黑牛身上才能站立。“好玩吧,你死也值了。”黑牛說著再次按燃打火機,打火機噴出的火苗依然穩定。黑牛轉頭看向周圍的人,兩眼蔑視著他們,像是要最後看看這讓他生活得滋潤的世界。沒有什麼留戀,為姐姐做的就是報仇。黑牛今年才22歲,但一直認定自己該做什麼就必須去做的黑牛,手很穩定地把打火機的火苗移向導火索。

黑牛再次狂笑,圍在他倆周圍的人終於驚慌四散逃開。

導火索點著了,火藥燃燒發出“哧哧”的聲音。黑牛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氣,隨即綁在身上的炸藥包鬆脫下來。

“嘭”的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把周圍所有的人都驚嚇住了。炸藥包爆炸是落在銷售科外停車場裏,巨大的氣浪將外麵的圍牆衝倒震塌一段。炸起的泥石打在銷售科大樓的牆壁上,也有不少射中驚慌跑動逃散的人。

場麵很亂,張強算是見過些世麵,巨響後他的臉上一熱,卻顧及不了這些。尋找叔叔張應戒,看他是不是還在才是首要的事。張強順手抹過自己的眼和臉,耳朵裏嗡嗡響著,四處亂瞟。見張應戒躺在地上,從外表看沒有受什麼傷。張強連忙衝到叔叔身邊,心裏擔心叔叔被炸死了,雖看不到任何傷痕。叔叔和炸藥包離得這麼近,怎麼會沒有傷?張強腦海裏想著張應戒一定被炸死了,就像用炸藥炸魚一樣,從外部看不出傷痕,可內髒和肉都被炸損炸碎。

爆炸之後,張應戒很快反應過來,見張強扶住自己,深吸兩口氣後那種一貫的鎮定回到身上。今天他是到鬼門關裏走了一回了,張應戒站起來暗自僥幸,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

這時,張應戒見有個人將黑牛按倒在地,控製著。張強也見到這情形,那按住黑牛的人張強自然認得——楊衝鋒。

“慌亂什麼?”巨響之後已經有人朝銷售科這邊跑來,不知道是保衛科的人還是廠裏的領導,又或是看熱鬧來的。張應戒吼了一聲,銷售科的人才回過神來。“還不把他綁了。”張應戒指著被壓製在地麵上的黑牛吼。其他保安衝過去,幫助楊衝鋒,黑牛的雙手被楊衝鋒弄脫臼了,沒有什麼反抗能力。

楊衝鋒站起來時,順手幫黑牛雙手接了骨,今天的事雖說無奈,楊衝鋒卻不想讓黑牛記恨太深。黑牛站起來,讓其他保安人員接手控製了,看著五六個人一起拉扯著黑牛如臨大敵一般,楊衝鋒笑笑。沒有刻意躲避張應戒和張強,也沒有去迎合兩人,就像今天這事是自己保安工作分內事一般。張應戒這時已經完全清醒,知道該怎麼樣來處理當前發生的事。立即讓張強和另外兩人把住銷售科進廠區的大門,阻止無關緊要的人過來,避免事件傳揚出去。

張應戒走進銷售科辦公室,先在楊衝鋒肩上拍了拍,拍得很有藝術,讓楊衝鋒感覺到他對這次救命之恩的報答深情,不是淺薄地表現給其他人看。楊衝鋒對他示意後,兩人相對笑笑,張應戒就離開了。

黑牛被反手銬著,雙腳也被人用棕繩捆牢。黑牛沒有被打,臉上留著先前被楊衝鋒按倒在地時粘上的粉塵,看神情他沒有什麼失落感。黑牛見楊衝鋒和張應戒進辦公室,扭頭看向楊衝鋒,那眼神像尖刺一般。楊衝鋒見黑牛看過來,平淡地迎著黑牛,淡淡的表情就像黑牛根本不存在一樣。在部隊參加特殊訓練時,那是何等的壓力,就黑牛這樣一個地頭蛇,充其量隻能算是個跳梁小醜,不堪一擊。

張強這時想立功,站在黑牛身邊,見黑牛看向張應戒和楊衝鋒,說“看什麼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睛挖出來。”黑牛沒有作聲,轉頭看向張強,張強立即覺得喉嚨像卡有魚刺般難受,不敢與他對視。

黑牛再看向張應戒,見他似乎在想什麼,估計應該是權衡怎麼樣把今天的事收尾,說:“你最好把我殺了,要不你等著下一次吧,看下一次誰還能救你。”黑牛說得極為囂張,像勝利者一般下戰書。

“啪”,張強狠搧了黑牛一耳光,對黑牛的囂張張強實在受不了了。可搧了後,手卻抖了起來。黑牛不為所動,死死地看著張應戒不放。有了張強第一個動手,張強身邊的其他保安也作出要收拾黑牛的架勢,私仇已結,先下手為強啊。

張應戒擺擺手,製止住了那些人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