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寺廟風光

江可蕊不屑地撇嘴道:“也不知道是誰五穀不分?山蒼子的花期早過了,這是了哥王呢!”抽一抽鼻子她又狐疑道,“也許是八角茴香?或者三七?——哎呀,這麼香的味道,我倒辨別不出來了……”

一瞬間有雲擋住天光,路上立即不均勻地暗下來,倒又像是在看一場長長的電影了。廟宇的紅磚色都經不得霧氣雨氣,最後淪為慘淡破敗的粉紅色,這間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它依山而建、鬥拱飛簷,依稀可見當年的規模,惜乎朝代久遠,很多地方都失於修整,猛然飛出一兩枝山桃野杏,非但不能給寺院填色,反而更讓人感到徹骨的蒼涼淒清。寺院後殿的石梯陡峭曲折,好像天女的綢帶,一端還地上,另一端卻已搭在了雲霧中,季子強突然想起了金庸的《連城訣》,那裏麵的鐵索寒江——第一次感覺離武俠小說這樣近,那份悲愴與無奈。

季子強看著玩笑說:“你是不是有什麼心願——隻是這個廟宇也太冷落了吧?”

“看你這張嘴!”江可蕊恨得擰他的麵頰,“到了佛門勝地也不肯略微厚道些——”又四處打量一番,點頭歎息道,“果然還是如此破敗,其實我也好多年沒來過這裏了,我是有個心願,但你不要問,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

“啊哦,那我就不問了,一定是小姑娘思春的事情。”季子強掩嘴笑起來。

“季子強,你就繼續口舌輕薄吧,不怕雷打!”江可蕊撲上來追打季子強。

季子強笑著跑開遠遠道,“是誰剛才說佛門靜地喧嘩不得?你這樣大聲叫囂不怕驚擾了眾神比丘?”

寺廟的樹木花草並沒有經過特別精心的修剪,那樣的憨態肆意,竟別有一番韻致。靜到極處時,從濃密的樹影中不時撒落一些紅色的小果子,引得山鳥前來啄食。

江可蕊帶路,推開兩扇布滿銅釘的厚重木門,季子強看這院落比別個不同,並沒有題字楹聯之類,於是問江可蕊,“這又是哪裏?我們不要瞎闖亂撞,如果是和尚們,尼姑們的住處倒又不好了。”

江可蕊笑著刮刮季子強的鼻子,“你平時一本正經,其實一腦袋色晴思想呢——你幹嗎什麼都不聯想,單往尼姑的宿舍去打主意?”

這樣說著,他們早已跨進了大門,院子裏正對大門的是一棵巨大的古槐,被砌在一個類似須彌座的小石壇裏,但此時已是葉落枝禿、石殘壇缺。就算勉強下剩點蒼勁的樣子,也不過是為了訴說歲月的滄桑。再向深處走便都是鬱鬱茂茂的竹林,隻因長得太久太密,連石子路都遮蔽了,光影一地細碎地鋪下去,讓人幾疑身在夢中,季子強緊握了江可蕊的手。

一徑高大的泥髹瓦房就隱在這竹林中,然這瓦房高大是高大,卻非常破舊,兼之無款無形,端的便如孔已己那般久舉不仕的落魄文人。瓦房向陽的一麵屋簷早已長滿了密密的蒿草,不沾人氣的樣子,隻有倚牆的幾株木槿還勉強打點起精神來呼應這滿山的夏色,但是淺粉淡紫乳白的花掩在這密不見天的竹林,隻是越發地寒酸寥落。

木槿花旁斜插著一塊不知何年何月從何處移來的石碑,上麵的字大都已經模糊不清,努力看才能辨認出一句:“隻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暮與朝。”

這倒招得季子強笑起來,“可蕊你看,和尚廟裏竟有這等豔詞呢!”

但是江可蕊不知去了哪裏,季子強的聲音空落落地回應這淒清的景色,卻恍然有說不出的美好與熟悉,仿佛在哪裏,有個什麼人,聽自己訴說所有的事情,相幹不相幹,也許不過是幻覺,或者在夢裏,更可能超越他現世的生命,但他的確曾經身曆或者相遇過——那是什麼呢?季子強努力集中思緒想抓住這倏忽一瞬,但那狡猾細微的念頭卻如海市蜃樓或者天際雲霞,定睛看去,其實什麼也沒有。

其實季子強也不十分理解這句詩的寓意,卻無端生出如許情愫——怕是這景色太過唯美淒楚,卻不失和諧動人,所以讓人既不忍心打擾觸碰,又情不自禁想要沉溺——季子強搖搖頭,怪道聖人說:“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聾”,家尊師長一律將課業以外的東西斥為“閑書”,並輕易不準我輩接觸這些聲色犬馬,還是有一定道理的:一旦心飛了出去,等閑如何收得回來?

正細細尋思,江可蕊細嫩的聲音卻從瓦屋裏傳了出來:“別光傻站著啊,快點進來!”

因為屋外的光線太強烈,初到屋內眼睛半晌適應不過來,隻管不停揉眼睛,嘴裏尚自問道:“這裏有什麼呢?巴巴兒跑進來,怪陰森的。”

江可蕊對季子強做“噓”的手勢,季子強也隻得將滿肚子的狐疑壓將下來,待到目可辨物的時候方才大吃一驚——原來這裏真是別有乾坤:四周的側牆分上下兩部分,上半部為斜牆,用敲銅件裝飾,下半部為漢白玉雕刻,各個羅漢金剛菩薩都表情生動且栩栩如生,最難得是保存完好,正中相依相對紅漆石柱,上書一幅楹聯十分別致,隻道是:要過去麽過去便能通碧落休下來了下來難免入紅塵。

江可蕊得意道:“我沒有唬你吧,這可是古跡,據說是哪一代主持想出的辦法,預防劫難來時抄損毀佚,才把外表做得粗蠢樸陋,不為外人知曉——我小的時候常來這裏。”

江可蕊若有所思地說,即使在陰暗的屋子裏,也能見她烏亮的黑發、晶瑩的皮膚和閃亮的眼睛所映照出的流輝。季子強佇立在原處,許是竹葉太繁盛遮住天光的緣故,那上山時的陰冷感又自踵至頂地重新升上來,然風穿竹林,竹因風動,婆婆娑娑的葉影透過木窗投射在諸天神佛的麵上身上,無端讓人打個冷戰。遠遠的,隔院裏傳來和尚的誦經聲:“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季子強看到進門處的香案,下方鋪著個破舊肮髒的蒲團,一位灰衣僧人斜盤在那裏打盹。他身量消瘦、須發斑白,竹葉縫裏露出的光線將他的睫毛尖漂成極淡的淡灰色,淡成空氣裏一縷微塵。

他們剛才說話也沒有驚擾到他,他還在繼續自己那似有若無的清夢——灰色的外罩、灰色的胡須、灰色的麵色,幾乎和這恍惚的環境形成了極好的保護色,而他自己也和腳下那隻斜放的小木魚一樣,是這間陋廈裏的一件擺設。

他們兩人吐吐舌頭,剛要離開,突地看見了香案上的簽筒,江可蕊就孩童一般地笑了起來,“子強,子強,我們來擲擲看,看能擲出什麼來?”季子強拗不過她,隻得勉強道:“你先來,我跟著做一遍就是。”

“先來就先來!”江可蕊有意賣弄身手,玩篩子一樣將簽筒左搖右擺上下翻舉,舞出一條龍的架勢,她向季子強調皮地眨眨眼睛,這時候從筒中掉出一根簽來。江可蕊忙忙撿起來,翻來覆去看了半天,又噘嘴擲給季子強說:“這是什麼嘛?好奇怪的簽子——人家別處的都有‘上平’、‘中吉’、‘下下’之類的寫法,為什麼這個上麵就簡簡單單一句話,根本看不出所以然來!”

季子強接過竹簽,對著曖昧的微光看過去,隻見上麵用蠅頭小楷工整地寫著兩行詩,有道是:“易求無價寶,喜得有情郎”。

江可蕊其實應該是明白這講的是什麼,因為當季子強在看到她的時候,她的臉上已經桃紅一片了。

季子強這個時候才知道,今天江可蕊巴巴的把自己一早帶到山上來,為的是什麼,她想要驗證一下自己的感覺,想要肯定一次愛情的合理。

季子強就故意很認真的問江可蕊:“你剛才求的是什麼?”江可蕊臉上飛紅更濃了,好久才要說不說地喃喃道:“是愛情——”

季子強“撲哧”一聲笑出來,江可蕊第一次在季子強的麵前偶了忸怩女兒的神態,或者她已經肯定,季子強正式他要尋找的愛人。

回去的時候他們走了偏門,這一帶頗為古舊,也沒經過好好的修繕,僧俗雜處、田市不分,草畦隴頭,竟還開著幾間小店,賣些藤具、神器、茶葉和小食之類,有間鐵皮搭就的書報亭,立在當中,不倫不類。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聽見鍾聲遙響,兩人不由回首望去——那蒼綠的山林中掩映著高高的紅色院牆,被天幕五色的雲霞蒸蔚渲染,倒又有幾分氣勢了。此時,季子強的感覺非常好,這次到省城來收獲不小,幾個問題都有了眉目,自己和江可蕊的感情也有了一個大的跨越,現在看看路上的情侶也好,路人也罷,一切都好似與他無關,他享受著這個時光給他帶來的那份沒有世俗羈絆的超然,那份喧鬧中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