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4章

一路惴惴地到了縣衙門,隻見街道兩旁都已經肅清,另有鐵甲護衛嚴實守了,人人右臂上都綁了塊白布條。

徐明薇心裏便是一個咯噔,回頭見婉容和婉柔麵上都生出些絕望來,心裏反而奇異地鬆快下來。

馬車已然停穩,外頭便有唱官來迎,徐明薇趁著人還沒到跟前,回頭朝兩人淡淡笑道,“你們兩個脫籍之人,並不是徐傅兩家的,便有個什麼,也牽連不到罷了。快收起這臉色,教人看了笑話。”

婉柔是替她管鑰匙的,如何不知道前兩日她要了身契去,心中早猜到了些,這會子坐實了,竟不覺得高興,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哽咽道,“奴生是奶奶的人,死是奶奶的鬼,再沒別家可去了。”

徐明薇教她的孩子氣惹笑,歎道,“別說這些糊塗話,什麼生啊死的,有口氣在,就該好好過日子。”

這時扶馬的唱官已經在外頭站定,客氣請道,“傅夫人,請下車接旨。”

婉容抹著眼淚上前來扶,徐明薇原本心裏也是害怕的,怕京中的親人一朝命陷囹圄,怕徐明梅大船將覆屍骨無存,怕自已有負大公主臨危托孤……但此刻,她忽然什麼都不怕了。

皇權社會,螻蟻之力,有何足惜?一個人的性命和自由意誌是多麼脆弱,沒有這回,保不齊還有下一回,活著,便逃不過罷了。

既然害怕也無濟於事,倒不如拿出點氏族大家的氣度,走,也得體麵得走!

徐明薇重新檢視了下自己身上的穿著,上下並無不妥,才肅著眉眼,由婉容和唱官攙扶著下了車。兩旁守著的鐵甲護衛一如那年,大公主逃宮時她所見過的一般,身著黑漆盔甲,手執冰冷長矛,形容利器,叫人望之生寒。

唱官見她有些出神地盯著鐵甲軍看,以為徐明薇是在看兵士手臂上綁著的白布條,因而細心解釋道,“先皇四天前駕崩故去了,各州府裏已經快馬發下國喪公文,隻是消息一時還未傳遞到位,夫人才有所不知罷了。天使還在裏頭等著頒旨,傅夫人,您這邊請。”

徐明薇有些遲疑地問他道,“那京中現在是誰主事?”

唱官麵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還未作答,傅恒聽見消息,已經迎了出來。見她麵色雪白,當下便知,準是黑炭這個冒失的,又沒把話給傳全了,反害她經此一嚇。

“先皇薨了,新皇下月初五正式祭天登基,封後大典則延後再辦。這回來傳的旨意,正是同這事有關。”傅恒也來不及細說,隻撿著緊要的緩了徐明薇的心,一邊牽了她的手往裏走,對著香案恭敬跪下,朝聖使笑道,“大人,拙荊已在此,還請大人宣告聖意。”

那天使也笑著朝兩人點了點頭,展開明黃聖旨宣讀道,“朕膺昊天之眷命:今山東府平陸縣縣令傅恒檢舉有功,忠勇可嘉,茲令領鐵甲軍三百,肅清齊黨餘孽,以正朝綱社稷。另,皇後族妹傅徐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順,著即冊為虢國夫人,食三百,金五千,欽此!”

天使頒完旨意,笑眯眯地朝傅恒和徐明薇賀喜道,“傅大人請接旨。恭喜虢國夫人。”

徐明薇一時還分不清現實和虛境,怔楞著忘了反應。傅恒連忙扯扯她的袖子,一邊從天使手中恭敬接過聖旨,一邊順手將徐明薇給拉扯了起來,笑道,“聖使一路勞累,且隨家人下去歇整一番,下官隨後便來。”

天使笑道,“傅大人不必客氣,小的還有要務在身,不好耽擱了,就此告辭。”

傅恒連忙使了個眼色給冬子,後者連忙追了上去,將一封封了幾張銀票的信瞧瞧塞到了那天使的手裏。天使回頭朝傅恒看了看,點頭收下了。

徐明薇一瞬之間經曆了大起大落,等人都走遠了,才反應過來,問傅恒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傅恒扶她坐下,將京裏這個把月來發生的事情一一同她說了。

原來,齊王和蕭妃聽聞秦王在追查先皇後的死因之後,不知怎麼的也知道了皇上到秦王府同秦王密會一事,兩人生怕東窗事發,再者皇上一直拖著遲遲不肯立儲,隻怕是為著暗中扶持秦王,增添其羽翼,好使其來日有力能與朝中齊王黨相抗衡。

齊王和蕭妃盯著那個位置這麼多年,又怎肯眼睜睜地坐看他人榮登大寶。兩母子心下一合計,索性趁著皇上病重之時,買通了內裏宮人和鐵甲護衛,將皇上軟禁了起來。先時還怕招攬太過,在朝中落下口實,因此還肯假模假樣地偽造了聖旨,讓秦王和齊王共同理政,楊徐兩閣老做輔。

但隨著時日漸漸推移,宮裏宮外遲遲不見皇上露麵,外人自然會生疑。齊王和蕭妃便假造聖旨收了傅家兵權,以作逼宮之用,又與北狄約定好了與八月初八這一日共同舉事。到時候內憂外患,朝中眾人哪裏還有心思追究齊王登位是否合乎正統。隻要他逼宮成功了,北狄便望風收兵,事後再割十八城池相送,共享安世。

“既然齊王都已經成竹在胸,勝券在握,又怎會讓秦王臨門截胡?”徐明薇發問道。

“秦王一派早就疑心皇上遭囚,對京中布防另有安排,因此到齊王約定逼宮這日,軍中兵馬仍有半數肯聽我父親調令,此其一。”

“其二,初八這一日皇城內忽地另殺出一路兵馬,不知從將者為誰,但折殺齊王人馬過半,殺得謀逆一派措手不及,失了先機。再等皇城外的援軍趕到,齊王一派已難成氣候。蕭妃見事已敗露,從宮殿中趁亂逃出,欲下手刺殺皇上,被侍衛錯手殺死,屍身至今還未裝殮,要等齊王謀逆一案落審,再做決議。”

傅恒還有半句壓在心裏沒說,先皇後多半是蕭妃使了手段害死的,為人子女,新皇斷不肯放過殺母仇人。如今蕭妃的棺槨還停在東別殿裏壓住不發,三伏的天氣,京裏也隻會比這兒更熱罷了。新皇此舉,同那曝屍示眾也差不離,京中群臣此刻隻怕同楊家之事牽扯上,其中內情也參透不少,哪有不怕死的肯開口替亡人求情的,不過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罷了。

其實照他的意思,英韶大可不必替後世留下這一筆髒汙。人死萬事消,先皇後故去都已經這麼多年了,墓中隻剩白骨森森,蕭貴妃如何,她又從何知曉,從何平心?說到底,還是留下來的人心有不甘,意有不平罷了。

“那邊境又如何?北狄不是同齊王約定了要八月初八共同舉事嗎?”

傅恒繼續說道,“毛將軍等人接了退防的聖旨,畢竟是武人出身,最忌諱的就是不行上令,恐被上頭疑有反心,因此的確領兵退往涼州,隻餘了不到千人鎮守邊關。到初八這一日狄子果真來犯,守關將士正定了死守之心,忽見城防下幽幽轉出一騎人馬,引頸就刃,定定地踏馬立與關塞前。小毛將軍正四下問是誰家女眷沒及時入關,忽見著列陣往前的北狄軍馬全止住了腳步,隱忍不發。”

徐明薇身上一僵,心裏隱隱抱了期待,原來大公主還活著?

傅恒知她所想,輕輕搖了搖頭,沉聲道,“北狼王素有野心,早存了入主中原之念,這回既是禦駕親征,斷無可能為著兒女私情,一折畢生所圖之可能。三軍陣前,北狼王隻避而不見,擊鼓命鐵騎前行。大公主迎著鼓點,含淚拋下一句,‘生我養我者,終不可負;知我親我者,亦不可違。父皇,母後,長生無能,護不得故土,唯有削肉還骨,以洗禍國之罪!’城防上將士才知底下站著的竟是和親公主,尚在爭執該不該開了城防將人迎進來,忽聽得底下一聲慘叫,竟是左手臂已盡數拉開,露出底下森森白骨,染了一地猩紅。”

徐明薇已經忍不住眼淚,吞聲嗚咽起來,失神道,“這又是何苦,又是何苦!”

傅恒所聽到的,唯有比這更慘烈罷了,不然,又何從不費一兵一卒,退了北狄三十萬鐵騎?

他沉默了片刻,才歎聲道,“天命如此,國與家,兩難相全罷了。”

“後來呢?”

“彼時大公主尚有一息之力,抬手欲挖雙眼之際,一箭飛射而來,正中其心口。城上兵士欲搶大公主屍身,但叫小毛將軍喝住,生怕是誘兵之計,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北狼王拍馬上前抱走了大公主屍身。小毛將軍欲偷襲放箭,教他抬頭望來一眼,生生止住了。等眾人回過神,北狄大軍已然扯起白旗,悄悄退去。一場破國危機,這才解了。”

兩人一陣沉默,分明是該為之歡喜,為之慶賀的勝利,卻因為沾染上了故人鮮血,教人無法承受。

半晌,傅恒終於開口道,“誠兒年紀不小了,該是時候請個正經先生教著了。”

徐明薇有些訝異地看向他,片刻後,欣喜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