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我耳畔呼呼吹過,發梢已經被高高揚起,眼看著我已經退到了青瓦邊上,劍氣在這時候減弱了。
仿佛一把劍把我從頭頂劈成了兩半,我忍著劇烈的頭痛,但還是不肯撒手,照月劍依然是死死地扣住歸海劍。“擦”,火花冒了出來,一瞬間我看不清陸臨的表情了。
但是能夠明顯地感覺到,劍氣更加弱了一些,幾乎要消失了。
“你!居然敢攔我?”
“我若是不攔你,恐怕就沒人敢攔了吧?”我依然沒有收回照月劍,歸海餘下的劍氣還在我體內作用著,一口腥甜泛上喉嚨,我“哇”的一聲吐出來一口黑血,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走了似的,整個人有些站不穩了。
當下我用照月劍撐著身子,努力地站在陸臨跟前,和他辯白:“我看她們也不像是無情無義的妖,讓她們說完再下定論也不遲啊!你……”
你……還要像當年一樣麼!
我把混著腥甜的唾液咽了下去,這句話在唇齒之間不停地打轉,終究是沒有被我說出來。現在,大約還不是時候吧。
“寧姑娘說得對!上仙、上仙饒命啊!”段京墨也不知道怎麼做比較好了,對著陸臨使勁拜了三拜,一個大男人硬是把額頭磕的青一塊紫一塊。
顏如玉大概也是看著情況不對頭,於是扇著孔雀毛蒲扇一搖一擺地到了陸臨跟前:“哎喲!你們這是怎麼搞的?幫別人解決問題怎麼還產生內訌了?”
“唉!”
陸臨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轉而反手一轉,歸海便是漸漸地在他的掌中化為了一道光影,起初比較濃烈,後來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最終化為虛無。
如同很多次那樣,他走到我的身旁,把那一雙極美極美的手伸向了我,嘴角微微下撇很是擔心的樣子:“小欒,你還好吧?”
與此同時,段京墨也說了句:“映雪,你還好吧!”
聲音之大,蓋過了陸臨的說話聲。
頓時所有的人都朝著映雪看了過去,我以照月劍撐著身子,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正瞧見她整個人都奄奄一息地蜷縮在段京墨懷裏,身子已經快要和空氣融為一體。
“映雪……姑娘,你怎麼了?”
“映雪姐姐!”
小若忙不迭地過去扶起映雪,同時一把將那段京墨推開,氣鼓鼓地說:“本來映雪姐姐是多好的姑娘。怎麼就遇見了你!”
“小若!”映雪抬了手,把她垂下來的發絲撩到耳後,嗔怪道,“你總是這樣。不是說了麼,段公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如今落得這般模樣,我也沒什麼好後悔的。”
她叫映雪,生於冬日,是那漫漫落雪之中的一株梅樹。
帶著思維醒過來的時候,正是一個漫長的冬日,一睜眼看到這世界,她便心生歡喜。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呀!
天空湛藍湛藍的,盡管有幾朵雲的邊緣被染黑了一些,她也是喜歡的。漫無天際的白覆蓋了整座赤澤城,視野所及之處是滿樹的梅花,鋪天蓋地開得甚是熱烈,有香氣盈滿了少女的衣袖。
隔了高高的院牆,那邊有人在吆喝,說賣什麼東西。那話語她還聽不太清,但總是覺得那韻律非常美妙,於是忍不住跟著哼哼,學了那調調便是自顧自地說著,說完了自己笑得眉眼彎彎。
“眉眼彎彎”這個詞是她之後才知道的,那時候她還是一株梅樹,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眉眼。
時至今日,她想起那天初見他的時候,還是忍不住用“眉眼彎彎”來形容那時候的他。
那天段京墨正到處去尋找心中所想的一抹風景,但是走遍了整座赤澤城都不曾找到,直至在冬日裏麵嗬手而行,遇見了一處梅林。
初初落下的雪夾在花瓣中間,晶瑩剔透,那梅花朵朵綻開,宛若女子嬌羞的臉龐。他在這梅林之中穿行,腳下踩著的積雪“咯吱咯吱”響了起來,但他就跟沒有聽見似的。
這一處梅林,讓他如癡如醉。
他當即執筆畫下一幅栩栩如生的梅花圖,這幅圖構圖極具藝術性,小寫意的畫風瀟灑之極,堪稱珍品。畫好之後他的手被凍得有些發青了,然而這些在他的眼中都不重要了,三年一度的書畫比拚已經要開始了,他忙不迭地拿著那幅畫去參賽。
離開的時候他是笑著的,當真是眉眼彎彎。
映雪在梅樹林之中偷偷地瞄著他,看著他手中拿著的毛筆甚是好奇,又見他的紙上也是一樹梅花,便以為是在畫著自己,當下羞紅了臉,鴉羽一般的睫毛搭在臉頰上,楚楚動人。
夜色降臨之際,她還在等待。
那個人……還會來麼?
從冬天等到夏天,從梅花開等到梅花落,她始終在托著腮凝望他離去的方向,腦海之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天遇見他的情景。
他眉眼深刻,大抵是招姑娘喜愛的吧,不知道現如今有沒有心儀的女子呢?
他身著錦衣,看起來像是富貴公子,能否會喜歡一隻妖精?
他嘴唇單薄,又總是含著笑,會不會是一介薄情之人?
後來她終於是修成了人身,於是常常去外麵蹦躂一圈,聽聽那說書的人講一講這世上的癡男怨女,有時候也會有那小妖精幻化成人的故事。
聽著聽著,她總是覺得很奇怪,好像有人在看她,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妖似的,於是臉頰發燙,忍不住匆匆忙忙地離開。
越是想走,就越是走不了。
“哎!姑娘可否賞兩個銅錢?”
銅錢?這兩個字冒出來的時候,她忽然間愣了,於是歪著腦袋問了句:“銅錢……是什麼東西?”
那滿臉橫肉的酒莊老板登時就吹了吹他的胡子,瞪了映雪一眼道:“喲嗬!想賴賬也不能這樣吧!人家說書人費了口舌給大家講故事,別人都給了銅錢了,就你在這給我裝?”
“我……”
映雪還沒有被人這麼訓斥過,此時就隻能低頭揪著衣角,眼底已經泛出了淚花花,眼看著下一刻就要梨花帶雨了。
酒莊老板色心頓起,一下攫住了她那光潔的下巴頦,笑眯眯地說:“沒有銅錢也行,不如……跟大爺我睡一晚?”
這酒莊老板本就是赤澤城的小霸王,他跺一跺腳,便是沒有人敢言。此時的映雪還抱著希望,向其他人投去了求助的目光,然而所有人麵麵相覷,並沒有一個肯站出來的。
除了段京墨。
他一襲月白長衫,眯著眼睛到了酒莊老板的跟前,直接塞給老板一錠銀子,揚起下巴道:“銀子歸你,姑娘歸我。”
說完了還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胸膛,很是桀驁地附在映雪耳邊:“走吧。”
她瞧見那張臉的時候就已經僵住了,他說的話在耳邊響啊響的,可就是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爾後又瞧見他那單薄的唇瓣張開了,便是聽清了他的話。
他說:“跟我回家。”
這句話如同一首美妙至極的曲子,一遍一遍地在房梁上回蕩,纏纏繞繞,把她的一顆心都給勾走了。
出了那家店,說書人還在說的神采飛揚,但映雪已經聽不進去了,她的意識裏麵隻有他說那句話的時候,那微微上翹的嘴角,那眼底裏一望無際的溫柔,和那淺淺的梨渦。
他說:“跟我回家。”
那時候的她不會知道,很多很多年以後,她也還是會想起這句話,並且,還是如同當年一般,心底的歡樂如同蜂蜜一樣漾開了。
他就真的把她帶回了家。
段家那時候還處於鼎盛時期,段京墨作為段家獨子,自然是要承擔著傳宗接代的重任,因此家裏決定和其他家族聯姻。
映雪成了他的擋箭牌。
但是她也很喜歡做這個擋箭牌,每天在段府之中穿行,托著腮看段京墨鑽研書畫,為他研墨,聽他念詩。
一切的一切都最平淡不過,也是她在那梅林之中就夢寐以求的。
問題也隨之而來。
她並不懂得那些繁瑣的禮儀,卻也要被逼著學什麼琴棋書畫女紅女禮,最初的時候想著為了段京墨也就委屈一下自己,可是時間久了,越來越發現自己是萬萬委屈不得的。
思來想去,她去找了段京墨,把這些日子以來的困惑都說了說。
然而那時候的段京墨思想已經被禁錮了,他想都沒想,就說:“女子家本來就是要學些禮儀的,不然以後如何侍奉公婆?”說到這裏,他忽然想起來了什麼,揉了揉太陽穴補充了句:“似乎不太對,姑娘應該去尋一個如意郎君,待這段時間過去了,在下就送姑娘回家,可否?”
“不勞煩公子了。”
當下映雪就收拾了東西,趁著晚上自顧自地離開了。她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就很生氣,一直在路上了,也還是很生氣。
氣得並不是她學禮儀,而是他居然從來沒有把她真真正正地當成情人,而是一個擋箭牌!
她離開了,也篤定了他不會找得到她,於是打算從此後再也不相信塵緣,孤苦伶仃地去做一株梅樹。
她清楚地記得,這是一個雪夜,她似乎是失去了那個讓她從冬天等到夏天的男子,然而,遇見了一隻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