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執掌天水閣的上仙,卻提了歸海劍去血洗一座城,僅僅是為了證明和我是一樣的人?
笑話!
這恐怕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扶城難道不知道麼,有多少人對著他的座位和權力虎視眈眈,他居然為了我這麼一個小女子血洗一座城!
和我一樣有什麼好,我並不是什麼好人,當那些無辜者抱著我的腿跟我苦苦求饒,我僅存的那一丁點同情心都沒有了!
我蘆笙久居仙位,到現在了才知道我根本不配為仙!
可東懷不以為然:“你那時候恐怕是被天究操控了心智吧!”
誰知道呢!
現在也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啊。
“扶城現在在哪?”
“天水閣吧。”
我把竹筷飛快地撂下,跟東懷打了個手勢,當下駕雲去往天水閣找扶城了。是急得不能再急了,天牢裏有不少機關是防止罪仙逃脫的,可這些又如何能攔得住我蘆笙?
“上……”
那鎮守天牢的天兵一眼瞧見了我的影子,半句話沒說出來,我指尖銀光一閃,剩下的那後半句就生生地被他憋死在了喉嚨裏麵。
為了盡可能地提高速度,我隱去了身形,盡量不跟這些天兵打交道,在約莫一炷香之後總算是趕到了天水閣。
巧的是,我隻往哪兒一站,就瞥見了那粉嫩嫩的衣擺,不消說這定然是琢玉。此時我隱了身形,又和他們隔了一道屏風,自然是沒有被發現。
屏風上畫了一座青色的山峰,隔了不遠的距離有一座樓閣,上麵落了紛紛揚揚的雪花,空中也不斷地有雪飄下。青色漸漸地積雪被掩蓋,茫茫的大雪之中,有一名男子身著藍袍臨風而立,他遙遙望著遠方,手中的竹笛放在唇邊,吹奏起了一曲動人音律。
想來這是扶城親手畫的屏風,有動有靜,比起人間那刻板的屏風畫是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屏風那邊,琢玉怒氣衝衝:“扶城!你要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你現在不僅僅是執掌天水閣的上仙,還是我琢玉九公主訂下的夫君!旁的人不知道也就算了,你以為我不知道麼,你去血洗烏陵城就是為了那蘆笙!”
她越說越激動,到了最後那句幾乎是扯著嗓子在喊,那原本如黃鶯一般的柔潤嗓音也沙啞了不少。
可扶城仍然是非常淡然:“如此說來,下仙是配不上琢玉公主了,此種情況下公主下嫁定然受委屈,既然這樣不如……公主退婚吧。”
退婚?
扶城不是一個衝動之人,他在血洗烏陵城的時候恐怕就已經想到了今時今日裏所有的言論。我原本以為他隻是想證明他和我是一樣的人,沒曾想他居然是為了退婚。
是了,琢玉看上了他,隻要他規規矩矩地做他的上仙,琢玉就不會退婚。而身為臣子,他自己提出退婚又是違抗君命的罪名,所以他必須逼琢玉退婚!
琢玉呢,琢玉應該是挺喜歡他的吧,我側著身站在屏風之旁,正看見琢玉坐在玉麵椅子上,偷偷地拿指尖拭去眼角的淚珠兒。
她的話裏有著哽咽的味道:“扶城你居然……”
話說一半,她忽然間正對著扶城,揚手打了他一巴掌。“啪!”清清脆脆的聲音震得我耳朵晃了晃,琢玉舉著手臂,怨毒的眼神仿佛要把扶城生生剖開一般:“你居然逼我!為了那個在天牢裏麵的妖女逼我!”
我幾時又成了妖女?
一叢怒火竄了上來,登時我也微抬右手,險些衝過去給琢玉一巴掌。我氣的並不是她如何辱沒我,而是她居然打了扶城?!
理智還是占了上風,我用左手按住了有些麻木的右邊手臂,愣是把這股氣給咽了下去。
扶城不語,琢玉便是更加氣憤了,秀手猛然在桌案上一掃,上麵的小碟子小杯子全都墜落在地,嘩啦啦碎成了無數的瓷片。甚至有一些瓷片濺到了我的腳下。
琢玉笑了,她脫下靴子,將那一雙雲靴扔在一邊,赤著腳從那碎瓷片上踩過去。她從來沒有受過苦,一雙腳白玉一般,一腳踩下去,那瓷片已經割傷了她的腳踝,割斷了她的靜脈。有血液滴在了地麵上,順著她的腳往下流淌,彙成一灘。
滿目的紅,又讓我想起來在赤澤城的時候,那些橫七豎八的軀體,那些不斷流淌的血跡。
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不小心碰到了屏風,索性它隻是響了一下並沒有歪倒。琢玉還沉浸在自己的悲傷情緒裏,全然沒有注意到屏風的響動,扶城的眼風卻往這邊瞟了瞟。
就那一眼,十分輕微的動靜,我甚至懷疑他已經看見了我,懷疑所有的隱形術法在他麵前都是沒有任何用處的。於是我往後退了退,借著屏風遮擋了自己的身體。
扶城依舊是保持著他的那份雲淡風輕,好像這事情都跟他無關,好像琢玉這氣憤都不是因他而起。他的這種冷漠著實很可怕。
他依舊坐在他那萬年不變的藤椅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眯了眯眼對琢玉說:“公主,何苦這麼折磨自己?退婚吧。”
經琢玉這麼一折騰,我忽然間從心底裏生出了一股子同情,天底下所有愛著的姑娘都是一樣的,都是卑微的。她能這麼折磨自己,也恰恰說明她有多愛扶城,她不想退婚,她恐怕也隻是想安安靜靜地做一個小妻子,每天醒來能夠看見扶城,每天睡前都能跟扶城說說話,這樣的生活便好。
那時我還不很理解這種心緒,因為我,還不是一個溫柔的女子。
最終琢玉也發覺這麼自我折磨也沒什麼意思,幹脆把裙角一掀,不顧腳上的疼痛招了一朵雲過來,撂下一句話便離開了。
“扶城!婚我是不會退的!”
她前腳剛走,扶城就勾起了一朵邪氣的笑:“出來吧。”
我扁扁嘴,長歎了一口氣,酸不溜秋地說:“你就遂了人家公主的心唄,我從天牢裏出來,定然有許多人大肆傳播消息,說不定現在天帝都已經知道了。琢玉那麼歡喜你,說不定你們在一起恩恩愛愛,漸漸地、漸漸地你也會……喜歡……她呢。”
“那豈不是,就遂不了你的心了?”
扶城一笑,仿佛整個天水閣都被那如水的溫柔光顧了,淡淡的水光在心底劃開、劃開,露出了一池子的心事。
我低眉,盯著那一地沾了血的碎瓷片發呆:“我現在是罪人,你總不能因了一個罪人讓公主這麼受罪吧。天帝、天帝不會放過你的。”
扶城對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到他跟前去,然而他跟前那一地的血跡著實駭人,我縮了縮腦袋,搖了搖頭。
於是他啞然失笑,說了這麼一句話:“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簡短的對話,就在這最後一句話中結束了。
那天我穿著染了鮮血的大紅衣袍,從天水閣回到了天牢,東懷已經不見了,裏麵還有我吃剩下的一些魚骨頭。腦袋像灌了湯藥似的,整天渾渾噩噩,沒過幾天我就被提審了,我跪在淩霄寶殿,聽見那慵懶的聲音。
“罪臣蘆笙,免去司戰之神稱號,入輪回受人世情樂,打入碧辰海千年冰封……”
後麵的話是聽不清了,反正後來不知怎的,就有一個人牽著我去了冥宮。我赤著腳,流火羽衣已經被扒了下來,身上披著的是粗布麻衣,若是不識得我的人,定然是看不出來我還是個上仙吧。
孟婆卻是識得我的,大抵有八百年沒見了,她還是那麼一頭銀發,綰起來很是麻利的樣子。她起先是習慣性地挽起袖子,從那桶裏舀了一碗湯,頭也不抬地說:“喝吧,喝了好上路。”
我的心底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子蒼涼來。素手接過來那碗,卻是遲遲不肯喝下去。
孟婆這邊總有著無數的凡人,他們也是品嚐過世間情愛的,會不會每一個人在喝下這碗湯之前都是猶猶豫豫的?
喝下去,就忘了那個曾經深愛的人,忘了熟悉的街巷,忘了過往的曾經。忘了他的眉眼,忘了他的話語,忘了他……那雙手習慣性交叉的動作。
眼前赫然浮現扶城坐在桌案前,他思索事情的時候總是會雙手微微交叉,好看的眉梢皺著,像是那畫裏的人兒。
手裏的這碗湯仿佛千斤之重,我手一抖,居然灑出了一些湯水出來。
孟婆見我磨磨嘰嘰,頓時怒了:“你誰啊……蘆笙上仙?”
那枯瘦的手揚起來,在辨認出我的一瞬間停滯在空中,孟婆愣了愣,似乎沒有反應過來,於是拿手去揉了揉有些發腫的眼睛。
又問了一遍:“蘆笙上仙?”
“啊,我是蘆笙。”
我遲疑著,把那粗糙的瓷碗送到了唇邊。
孟婆卻是打斷了我,將我的手推向了一邊,渾濁的眼眸之中有了一絲絲的光澤:“既然要入世了,蘆笙上仙打算做一個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麼?
我想了一想,說:“做一名普通的女子,溫柔如水,羞如曇花,素手做羹湯,不沾劍與殤。”
於是,我成了寧小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