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許多歲月之後,白蓮境的生靈依舊記得清楚。
那一戰,白蓮境人族第一強者夢華女帝戰死,將命魂與身軀化作一片盛世的白蓮花海,從此阻擋於南海之畔,化作一衝天,名曰“浮生驚夢”。
那夢華女帝隕落前,曾經留下遺言道:“我此生入白蓮境,似是為尋一人蹤跡而來,然等待半生,終不曾見得,後因上天垂憐,於朦朧中窺得一縷天機,那人的確會出現,卻是在半個甲子之後……”
這位女帝,半生風華冠絕,而說出這番話時,眼中卻隻有道不盡的落寞。
她修行至今,已然曆經九世了,而關於她真正的來曆,早在第一世,一些記憶覺醒之後,便已然十分明晰了,
那時,她麵臨著兩個條路,第一條是在這全新的世界之中,斬斷凡俗雜念,去一心追求更高的道,至於第二,則是帶著那份已然決心的記憶,去尋找一個人,尋找那個從前一度為之心死,未能得償所願之人。
全新的世界,應當會有全新的緣法吧。
雖有過去的記憶,但是我已非過去的我……
“找到他,哪怕最終依舊事與願違,至少在他記憶不曾覺醒時,能夠廝守一番,此生便也無悔……”
這是夢華女帝當時的決定,於是便開始在輪回之中尋找那人的身影,不知不覺,便已尋找八世,這亦是她的第九世了。
而他之所以篤定要找的那個人還不曾從輪回之中覺醒,是因為在第一世證道,覺醒記憶之時,她神遊太虛,有幸得見過一位大人物,許多年前,還在那方太虛中時,曾聽人們喚他“牧教主”。
說實話,她與前世這位開創大易紀元的牧教主並不相熟,但關於她的事,牧教主倒是曾聽過不少。
當知曉她的想法之後,對方還是給他一個追尋的機會,於是心中迷津得一番指點,便也堅定了念頭。
那牧教主說,她要尋找之人,在踏入輪回之前,便已立下誓言,願受百世劫難,踏出一條通天大道,故而在那百世劫難未滿之前,他的道不會成,前世的記憶也不會複蘇。
當問及那人最終會在何處成道時,牧教主念及她一片癡心,便道:“茫茫南海,自有其蹤。”
說罷,牧教主心念微動,從天地深處取來一柄舊劍。
說它舊,倒也並非是此劍陳舊,實為相對而論,因為它不是屬於大易紀元的劍,也並不屬於諸宇之上,而是那人踏入輪回之前,留在世間的舊物。
牧教主將此劍交給她,直言有朝一日,能拔出此劍者,便是那人。
一晃,九世匆匆而過。
身為白蓮境女帝的她,再度麵臨兩個選擇,再等一個甲子,等那人百世劫滿,但如此一來,白蓮境生靈,必將因飛頭之劫而塗炭,那些先輩舍身守護的希望,必將從此破滅。
第二,便是履行屬於女帝的使命,既然這一世,坐在這個位置,該是宿命,便需擔起這一份責任,許多事都是難以兩全的。
她為尋找那人,曆經多次輪回,曾經的力量也大都消散在輪回之中,第一世的力量所剩無幾,加上這第九世的修行,雖然被視為白蓮境人族第一強者,但是與那深海之中的不死海魔相比,依舊有不少差距。
它們的數量太多了,而且每次隻用頭顱入侵白蓮境,是殺不死的。
舍棄這第九世,再修一世不難,可一入輪回深似海,半個甲子之後,那人百世圓滿,必當證道,覺醒前世記憶,到那時,他可曾會知道,有人尋他八生八世麼?
即便知曉,那時的他,又可否會多看自己一眼?
夢華女帝也不知,但打磨多世的道心告訴她,知曉尋找過,不論結果如何,便不會後悔。
是否能夠得償所願,且憑天意吧。
此乃“盡人事,聽天命。”
她最後還是選擇了後者,舍棄第九世之身,化作“浮生驚夢”之陣,橫於南海之畔,護佑白蓮境。
即便她深知憑借此陣,做不到完鎮南海,但竭盡所能,為白蓮境的生靈爭取更多歲月,便也足矣。
第九世,身為白蓮境女帝,她能做的,隻有這些。
在隕落之前,她將那柄“舊劍”留在白蓮境中央的劍閣之中。
凡南海生靈,皆可嚐試拔出那一柄舊劍,能使其出鞘者,便為其主。
這倒並非是為了尋找什麼天賦異稟的練劍奇才,而是夢華女帝知曉,這柄舊劍既不屬於諸宇之上,也不屬於這個時代,他是那人輪回前所遺留,大概也唯有他才能拔出此劍。
既然等不到他,那便將這柄劍還給他,終究是屬於他的東西。
即便百世圓滿,那人成道之後,也當知曉,有人在輪回之中,轉世為白蓮境女帝,曾帶著他的劍,守候過他……
事實亦是如此。
夢華女帝隕落之後,白蓮境中,曾有無數生靈踏入過劍閣,男女老幼,亦不僅僅限於人族,連那四大靈族的生靈也曾進懷著滿腹的敬重之意,踏入劍閣之中,想要拔出那柄舊劍。
那畢竟是夢華女帝所留。
這些生靈都不知曉女帝一直都在尋找,守望一個人,他們隻需知曉,此劍是女帝隕落之前所留便足矣。
或許,女帝是想憑借此劍,尋找一位衣缽傳人。
而且,女帝修為高深莫測,通達天機,或許是看到一絲白蓮境的未來,要以這一柄劍來啟示後人,尋找白蓮境真正的希望所在。
但不論如何,能夠進入劍閣,嚐試拔劍,都是一件極其神聖且榮耀之事。
遺憾的是,嚐試過許多年,許多生靈進入劍閣,那一柄劍終究不曾被拔出,哪怕半寸也不行。
但白蓮境的生靈,始終不曾放棄。
那些曾經的強者未拔出,便讓他們的後代去嚐試,這便是希望。
不知不覺,許多年過去。
白蓮境的生靈,始終不曾忘記夢華女帝,也不曾忘記那一柄劍,更不曾忘記刻苦修行,磨練自身。
他們時刻牢記,他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無數先輩拚死守護而來,飛頭劫一日不曾平息,縱有女帝化作“浮生驚夢”立於南海,他們也終日不敢卸甲。
那些新生的後代,從小便將這等觀念銘記心中,努力修行。
直到某一日,有個瘦骨嶙峋,破衣爛衫的叫花子少年,來到了劍閣之前。
他生得奇醜無比,稀疏雜亂的黃發,黝黑粗紅的臉龐,朝天鼻下,生著兔唇,兩顆發黃的大門牙,看起來病懨懨的,任誰初見他時,也覺得厭惡。
就連他的親生父母亦是如此,見他醜的蹊蹺,因此在出生之時,他便被遺棄在野外。
他是個棄兒,被一個老乞丐養大。
他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一直以來,老乞丐都叫他“醜奴兒”,這大概是個不是名字的名字——老乞丐說,他們這種人,有沒有名姓都一樣。
前些年,那養大他的老乞丐也一命嗚呼了。
臨終前,那老乞丐曾問他道“醜奴兒,我要死了,以後要靠你自己去要飯了,天地茫茫,孤苦伶仃,可想要以後要去往何處討生活了麼?”
醜奴兒咧著嘴,呲著那兔唇笑一笑,依舊露出兩顆大黃的大門牙,看起來的確醜陋,但他的身上,並非一無是處。
至少,他的眼神,十分清澈,比這白蓮境最清澈的泉水還要清澈許多。
自幼乞討,饑寒交迫的磨難,讓他練就了一顆堅定的心,見慣了冷嘲熱諷,旁人冷眼,拳打腳踢,無端的侮辱,便也算是嚐盡人間冷暖。
但他的眼神,依舊清澈,也從無半點怨恨。
醜奴兒跪在老乞丐身旁,趁著他還有一口氣,磕了三個響頭給他,並用一種很篤定地語氣道:“我想往南走。”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想要往南走,隻是從小,在他的心中,似乎有個聲音告訴他,該往南走。
“往南走……好啊,我當年就是從南天一路往北,從路邊的野狗口中將你奪過來。”
“再往南一些,有一座繁華的都城,那都城之中,有一座劍閣,不論什麼人,都能夠進入劍閣之中,嚐試著去拔那一柄劍,不會因我們是乞丐而歧視。”
“那劍是人族第一強者夢華女帝留下的,當年便進入過劍閣,拔過那一柄劍,不過,沒有拔出劍來……”
說起這些時,彌留之際的老乞丐,臉上分明洋溢著懷念與欣慰,仿佛那是他一生中最得意之事。
“醜奴兒,你也該去試試……”
說罷,老乞丐臉上的笑意從此定格,咽了氣。
安葬老乞丐之後,醜奴兒一路往南,終於來到老乞丐所說的那座城。
而在那都城的中央,也果真有一座劍閣。
劍閣周圍,有許多護衛鎮守,任由那些生靈進入其中,嚐試拔出閣中寶劍。
自從進入這座都城時,醜奴兒便感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牽絆,尤其是在靠近那劍閣時,他的心底,似乎有一種熟悉的聲音,在不斷地呼喚。
這像是一種冥冥之中的指引,令他一路來到劍閣旁。
“乞丐也敢靠近劍閣麼?”
“見過不少乞丐,但這麼醜的乞丐,還是頭一次見。”
“知道麼,這閣中的劍,可是女帝大人所留,豈是你一個臭乞丐能碰的?”
熙攘的劍閣之前,眾人嗤之以鼻,一臉的嫌棄與厭惡。
但醜奴兒一言不發,像這樣的侮辱謾罵,他從小到大,不知聽到過多少。
不論周圍的人如何侮辱他,排擠他,那些鎮守劍閣的護衛始終不曾說什麼,也不曾驅逐他,他們的眼中,沒有歧視。
醜奴兒是最後一個進入劍閣的。
他一步步踏入劍閣,看到那柄劍時,隻覺得無比地熟悉,分不清是從前,還是在夢裏見過。
但醜奴兒沒有多想,就連他來劍閣拔劍,都是老乞丐臨終前,要他來的,算是一種囑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