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太大，夜裏園子裏的路還沒有來得及清掃出來，林黛玉幾乎是一路跌跌撞撞地被丫鬟們攙扶著去賈母那裏的。
各處的人都在往這裏趕，院子裏亂哄哄的一片。
紫鵑見人太多，怕衝撞了林黛玉，隻跟停雲兩個人往前擠，雪雁扶著林黛玉進去的。
“林姑娘來了！”
“快快讓開些，林姑娘來了！老太太必定要見林姑娘的！”
林黛玉撲到床前，已經半昏迷的賈母仿佛聽到人們的呼聲似的，忽然睜開眼睛，渾身都在顫抖，雙唇更是顫顫巍巍地想要說話。
林黛玉緊緊抓著賈母的手，淚珠子跟著往下掉。
她想到了，早想到了會有這樣一天，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臨的時候還是這樣難過。
“祖母，我是玉兒，我在。”
賈母到底是說不出來話，隻一雙渾濁不同從前的眼珠子還能動，她看看林黛玉，又看看一旁默默忍著眼淚的鴛鴦，被林黛玉握著的手抖得更厲害了。
鴛鴦哽咽了一聲，轉身進了裏間，拿出一個小匣子來，賈母又看看林黛玉，鴛鴦將小匣子放到林黛玉手上，道：“老祖宗吩咐了，東西分了三份，另兩份是寶玉跟璉二/奶奶的，這一份是姑娘的。”
林黛玉喉頭一陣堵塞，難過得說不出話來，賈母見她遲遲不肯接，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來，掙紮著拉著林黛玉的手想要她接過鴛鴦手中的匣子。
可是她早就沒了行動能力，此時萬般艱難，卻也隻能勉強挪動一點。
鴛鴦連忙把匣子往林黛玉手裏一塞，過來扶著賈母，匣子一入手，林黛玉嚎啕大哭。
她哭了多久，賈母就哭了多久，眼角落下兩滴渾濁的眼淚，一點一點漫過滿是皺紋的皮膚溝/壑。
林黛玉點頭道：“老祖宗放心，我明白的，隻要我活著一日，我會照顧好大家的。”
老太太將私產分成三份，其中甚至有兩份都是給的外姓女子，不是沒緣由的。
中間一輩兒的實在是不成器，指望不上了，好歹有公中的產業，倒也不至於過不下去。
但是真正要賈家還能延續，還能東山再起，隻有靠下一輩了。
府裏的事鴛鴦沒有瞞著老太太，雖老太太行動不便說不出話來，但是府裏的大小事務鴛鴦每日裏都彙報給老太太，老太太醒著的時候，心思還是清明的。
隻可惜大限將至，她縱有些法子，卻也使不出來了。
私產分了三份，一份給寶玉，倒也不全因為寶玉肖似老侯爺，是她最疼愛的孫子，也因為如今滿府的人漂泊無依，隻有寶玉能夠沉得下心來讀書，賈家的指望，或許就在寶玉身上了。
給王熙鳳跟林黛玉這兩份，亦是懷著同樣心思的。
王熙鳳管家這些年，有些苛責過分，也有些熱血過頭，但這滿府的人，找不出一個比王熙鳳更適合的，她高高在上，也能拉的下臉來訓斥人。
若尋個臉皮兒薄的，光是府裏這些老人、刁奴，就夠受一壺的。
但若隻尋一個潑辣狠厲計較厲害的，隻怕心裏也不會有這滿府的人。
故而給她，這府裏，還是要她才撐得下去。
給林黛玉，卻是老太太心裏最不忍也最沒有辦法的一個法子了，林黛玉即將成為北靜王府的人，如今還拉著她，卻是指靠著她拉拔一把府裏。
外頭的形勢如何，別人看不明白，老太太卻不會看不明白。
宮裏宮外遲早都是要出事的，不同的人在那位置上，北靜王府便會有天差地別的待遇，若這天真翻了，賈家是死是活，卻是要靠著北靜王府的。
老太太有些不忍地閉上眼睛，林黛玉卻隻抓緊了賈母的手，默不作聲，悄然用力。
您沒說出口的，我都明白。
老太太昏睡了半宿，幾次差點兒閉過氣去，大夫守著紮針都紮出一身汗來了。
三更天的時候，外頭一陣慌亂，還聽到馬蹄聲，卻是寶玉一身風霜地進來了。
“老祖宗！孫兒來了！”寶玉一邊伸手解掛滿了冰淩子的鬥篷，一麵踩著濕靴子就進來了。
而一直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賈母，竟然破天荒地睜開了眼，緊緊盯著寶玉，比見林黛玉時更加激動，淚珠子簌簌滾落，都叫人想不到賈母如今竟還有這般多的眼淚。
隻怕賈母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這個孫子吧，寶玉的資質有多好她是明白的，人家家裏，有這樣的好苗子，那是要當大用的。
可是他小時上頭有哥哥姐姐，都是那樣出色，府裏也是有依仗的，老太太隻怕孩子大了，兄弟鬩牆，便有意無意地將寶玉往廢了養——賈母出身何等人家，怎麼會不知道將男孩子養在女孩子堆裏會有什麼後果？
隻是那麼些年都這麼養下來了，後頭哥哥姐姐們出了事，再叫她把這個孩子拖出來當頂梁柱，她又於心何忍。
何況那時候已經頗有些樹大招風了，賈母隻盼著上頭知道這府裏沒有中用的孩子，能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們自己消磨了去，卻不想上頭的人到底還是忍不住動手了。
如今不拖累也拖累了，賈母淚眼彌漫，抬手輕撫寶玉的臉頰。
寶玉一貫的養尊處優，從來臉上用的膏子汁子比姑娘家的都精貴，可是這一路回來，滿臉都是冰雪割出來的口子，一雙嘴唇凍得發紫開裂，全然不像那個人見人愛的小公子了。
倒是有點像從前老侯爺上戰場的時候，每一次回來，也都是這副樣子，一身風霜，明知她會心疼，卻還是舍不得在外頭多留一會兒，多耽誤一會兒收拾收拾，他是想第一時間就看到她啊。
這孩子，從前隻相貌像，如今卻終於在魂兒上也有一分相似了。
賈母依然中風失去知覺的臉上突然露出一個好似笑容的神情來，她看著寶玉，仿佛看著多年前騎馬來找她的那個少年一般，又好似看到很多年後，寶玉跟那個男人一樣堅毅的樣子。
賈母最後落下一滴眼淚，閉眼，再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