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聽到此處便已明了，老北靜王跟義忠親王之間，恐怕是亦師亦友亦父的親兄弟。
一個很有才能的人，因為這個天下第二尊貴的身份，又因為伴君如伴虎，隻能夠把自己縮在殼子裏。
他等了三十年也沒等到繼位的時刻，或許天下人都在說，皇上真是太長壽啦，可是唯獨他不能說。
“所以？老王爺就輔佐義忠親王逼宮？”
林黛玉覺得這個也講不通啊，難道老北靜王就因為太上皇活的太久了，義忠親王待他的好，就支持義忠親王造反逼宮？
北靜王哭笑不得地扭頭看了她一眼：“父王是自保。”
“自保？”
林黛玉倏然明白，她真是糊塗了，民間都多有傳言太上皇喜愛幼子老北靜王，那義忠親王知不知道？肯定是知道的。
原先他覺得太上皇寵愛年紀最小的弟弟也無妨，自己也肯對弟弟好，畢竟沒威脅，說不定還能夠在太上皇麵前刷一波好感。
隻是沒想到太上皇活的這樣久，活到了弟弟長大成親生子，也沒等到太上皇壽終的消息。
各方壓力之下，義忠親王便選了最直接，風險也最大的一條路——造反逼宮。
而老北靜王，曾經視義忠親王如同父親，真真切切地從義忠親王那裏受教，可是卻因為才能出眾被太上皇看重，甚至一度威脅到義忠親王的太子地位。
這讓老北靜王痛苦不堪，一邊是生身父親，又是一國之君，另一邊卻是從小教導自己的太子哥哥，北靜王十分無奈之下，隻能二選一。
畢竟太上皇已經很老了，他最小的兒子都已經成年生子了，他是個好帝王，開疆拓土，可是他也是個老帝王了。
他的兒子很有才幹，卻做了史上在位最久的太子，遲遲不能即位。
所以老北靜王艱難地做出了抉擇，選擇了扶持義忠親王登基。
北靜王低聲講述著當年事實的真相，林黛玉靜靜地聽著。
她伸出手去握住北靜王的手，果然一片冰涼。
這樣的回憶一定不是什麼好的感受，當年北靜王尚且年幼，不一定就能理解老北靜王的選擇。
而懷揣著不成功便成仁決心的義忠親王跟老北靜王，依然失敗了，老北靜王沒能等到兒子的理解。
北靜王微閃，似乎是日光的光斑落入眼中，又似若有若無的水光。
當年，在他還沒有足夠的閱曆之前，在母妃那樣仇恨父王，跟他哭訴痛罵父王的罪責時，他也曾恨過老北靜王。
他知道皇爺爺有多喜歡父王，因為父王的緣故，皇爺爺也很喜歡他，常常把他帶在身邊。
那時候他很不能理解，質問父親：“你不是教我忠君愛國，教我父慈子孝嗎？如今你在做什麼？弑父弑君？為什麼？就因為皇爺爺活得太久了？”
“你教我最光明的，自己卻做最黑暗的？”
父王當年還很年輕儒雅，看起來就像個書生，沒有人信他會造反。
這個在他眼裏最光明最偉岸的人，在他的質問下啞口無言，隻眼底的光芒一寸一寸湮滅。
直至事發，直至義忠親王出事，老北靜王跟著自裁，他都沒有原諒他。
北靜王的手掌涼得像塊冰，林黛玉將雙手搓熱，去握他的手：“不要自責，老王爺是那樣的一個人，他能夠理解義忠親王的難處，一定也明白你的。”
明白他的親生兒子是多光明磊落的人，所以才不願意將這其中的黑暗講給他聽。
黑暗的事他來做，將光明留給後人吧。
誰都沒有錯，是命運逼著大家不得不這麼做。
北靜王輕輕搖頭：“我寧願他怪我、像母妃一樣斥責我，那樣我或許會早些明白。”
林黛玉眼淚都來了，世間最痛苦的事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
北靜王低頭輕撫林黛玉的臉頰：“是父王過世之後，我獨自支撐王府，才知道當年父王的境況有多艱難。”
他對父兄是一樣的尊敬跟愛戴，可是太上皇對他的期許越來越大，甚至隱隱有命他取而代之的跡象。
畢竟，皇權更迭總是意味著老一代皇上的末日，一個提防了太子三十年的皇帝，到底還能對這個太子有多少父子之情，沒人知道。
但是太上皇更喜歡老北靜王卻是不爭的事實，他不能拒絕這份父愛，卻又怕這份父愛超過了他的期許。
而另一邊，看著從小教導自己的太子哥哥，對自己越來越忌憚，越來越疏離，受傷的，不隻是一個人。
事敗，義忠親王滿門抄斬，父王忍辱負重苟且偷生，連年幼的水溶都覺得，事情終於了了，就算是苟且偷生，好歹也活著。
可是，就在幾個月之後，在偷偷安頓了義忠親王的遺腹女之後，老北靜王自戕身亡。
那時候水溶是真的不能理解，為什麼？事情不都結束了嗎？皇爺爺那樣盛怒之下，都沒有過多牽連，為何你還要尋死？
難道皇爺爺的赦免，還有這滿府的人，妻妾子女，都不值得你留戀嗎？
那時的他，恨父王恨到了骨子裏。
可是後來，他繼承了北靜王的王位，用稚嫩的肩膀扛起王府的時候，他才知道，當年父王所經曆的一切。
伴君如伴虎，不隻是一句笑言，太上皇現在念著父子情分，繞過了北靜王府，可是他日呢？等到他有朝一日對北靜王府沒有那麼喜歡的時候，這件事就會變成心中的一根刺，重新提起。
當年太上皇也是很喜愛很喜愛義忠親王的，認定他是自己最優秀的兒子，才會將儲君之位傳給他的。
可是後來呢，不也是如此嗎？
即便是太上皇能夠一直不提，但是那麼多朝臣，不會所有人都對這件事視而不見的，義忠親王都如此了，為什麼從犯北靜王能夠安然度日？
便是唾沫星子都會淹死他。
苟且偷生？想的太簡單了，有時候，活著比死更艱難。
沒有人能夠不為犯下的錯誤贖罪。
老北靜王等到安頓了義忠親王的遺孤，毅然決然自裁，便是想用自己的性命，來換取他日舊事重提時的一絲憐憫。
他不是對妻子兒女毫無感情，而是忠孝難兩全，他隻能舍命成全。
隻可惜，一直到他死之前，水溶都沒有說出一句原諒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