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看著襲人，這模樣他很熟悉。
襲人喜歡念叨，看上去十分的無害，是長輩們最喜歡的那種，事無巨細。
偶爾也會多說兩句，若是自己煩了，襲人便會露出這種人畜無害的模樣來，好似剛才說的話題不過是一時說禿嚕了，並非她心中所想，隻是習慣性的念叨罷了。
就是這種表情，自己相信了好多次，每次都覺得是自己太過任性，是自己把人想壞了。
她就是這麼個念叨的性子。
可是現在再看，多可笑了，她真的是無心的嗎？每次都是這麼無心？
寶玉看著些人，忽然問了一句：“你今年有十九了吧。”
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問這個？
襲人點了點頭：“是，二爺問這個做什麼？”
襲人自七歲進府，如今也有整整十二年了，除了在老太太那裏的幾年之外，後頭就都是在自己身邊了。
寶玉忽然笑了：“沒什麼，就是覺得你在府裏做了這麼久了，都瞧得出來你的忠心，準備賞你的。”
襲人靦腆一笑：“二爺這說的是什麼話，伺候二爺本就是奴婢的事兒，不當賞的。”
寶玉沒再說接腔了，隻說：“我困了，要歇了。”
襲人連忙點頭：“是，那我先出去了，水跟衣裳都放在那裏了，二爺自個兒用吧。”
這是近兩年的習慣了，寶玉身邊已經不要人伺候了，晚上洗漱睡覺都是他自己的事，丫鬟們白天再去收拾就是了。
襲人從寶玉房裏出來，感覺今天跟平時沒什麼兩樣，但是分明又有什麼不對勁。
可是剛才寶玉還說賞呢，可見是沒有往心裏去。
再說了，賞？是不是說，自己說中了？
襲人心頭猛跳，這麼大的男人了，要說不想女人那是假的，從前想到自然是林姑娘，但是如今林姑娘訂親了，寶玉的性子她知道，規矩就是規矩，林姑娘訂親了他就是再不會找林姑娘的了。
除了林姑娘，那可不就是寶姑娘跟史姑娘呢嗎？方才自己說了那些話，寶玉就說賞。
襲人看著寶玉房裏的燈滅了，立即的就去蘅蕪苑了。
寶釵還沒睡，來開門的是鶯兒，鶯兒今兒個心情也不好，見襲人來，沒什麼好氣：“襲人姐姐這大晚上來，有什麼要緊事兒啊。”
襲人當然知道今天晚上寶釵的心情不會很好，鶯兒有脾氣也正常，隻當聽不出來：“我來看看寶姑娘，我們爺從外頭帶回來的小玩意兒，看寶姑娘可有瞧得上的。”
鶯兒就說：“什麼髒的臭的玩意兒都拿過來給我們瞧？我們這是什麼地方，又不是那起子成天往外跑，一日不去外頭就惦記著的人，送這個過來做什麼？”
這說的就是林姑娘吧？
襲人笑著不說話，裏頭寶釵喊了：“鶯兒，是誰來了？”
鶯兒才不情不願地讓開身子：“是寶二爺屋子裏的襲人……姐姐。”
鶯兒故意喊襲人姐姐，其實襲人這樣的身份，跟平兒是類似的，如今稱呼平兒都是要稱呼一聲奶奶的，但是因著寶玉和氣，隻跟個孩子似的，大家沒當他是爺，自然也不會有奶奶。
再一個，寶玉對襲人的態度可沒什麼變化，不像璉二爺跟璉二/奶奶，那在外頭可是都捧著平兒的，大家喊平兒奶奶，喊得心服口服。
但是這襲人，憑什麼？
鶯兒心裏不舒服，就故意這麼喊著，襲人姐姐。
為的不過是貶低一下襲人，但是可巧襲人這通房身份來的詭異，所以這一聲襲人姐姐，沒稱呼她為奶奶，就正戳中襲人的痛處。
襲人低著頭往裏走，鶯兒隨後關上門，似乎隻是隨口呸一聲一樣，對著外麵吐了口，才跟著進來的。
襲人進來，寶釵的臉色就有些古怪。
她們如今這關係，可是夠複雜的。
襲人笑著將寶玉今日帶回來的小玩意兒擺出來：“知道寶姑娘看不上這個，但是我們爺去瞧著好，說就算拿過來給寶姑娘看個熱鬧，回頭就扔了也行。”
都是泥塑的小玩意兒，有八仙過海裏的何仙姑跟藍采和，也有怪模怪樣長著猴臉跟豬耳朵的人，說都是時下最興的故事畫兒。
寶釵瞧著那玩偶，心裏冷笑，道：“這東西我是從來不要的，倒是你們林姑娘喜歡，不如送去林姑娘那裏吧。”
襲人眼珠子在寶釵那裏瞟了一眼，道：“林姑娘那裏如今有人送，自是不缺的，倒是我們爺，一直念著寶姑娘，寶姑娘瞧著，可還喜歡？”
寶釵心裏微微一動，襲人這話說的，可是有別的意思？
寶釵便笑道：“我喜歡又如何，我們家裏一貫都沒有這個的，今兒個娘還說大哥成日裏玩物喪誌呢。”
這就是說，我也不是不喜歡，但是如今家裏不允許。
襲人笑了：“姨媽總是這樣說的，可是大爺真喜歡的時候，姨媽什麼時候攔住過。”
這話也是，隻要寶玉喜歡，家裏難道攔得住嗎？
寶釵當然知道這個理，隻是她一貫是個愛好的，半點兒話頭都不想給人留的，今日賈母那樣說了，雖然她也知道，若是寶玉喜歡，這話就跟放屁一樣，沒什麼用。
但是，今日留下了這個話頭，以後別人說起來，都會說那林姑娘跟薛姑娘的差別，一個是心無雜念，一個就是心思不純了……
“寶姑娘別在意這些個，如今二爺也不是對姑娘無意，隻是從前都叫林姑娘給魘住了，其實二爺也明白的，林姑娘那些個，都是說不清的東西，如今二爺不也好了許多嗎，往常哪次不是要犯病的，如今聽到林姑娘訂親，也沒什麼事兒，可見二爺心裏早就沒有林姑娘了，隻是還沒來得及說而已。”
襲人隨口想到這個念頭，寶釵心裏卻起了別的心思，還真是……寶玉到底有多少喜歡黛玉的？要說很多？好似也沒有吧。
拋開老太太的想法，拋開寶玉銜玉出生的典故，其實兩個玉兒有什麼關係？根本沒有什麼關係！
因著黛玉的刻意疏遠，寶玉雖是追著她，卻也並沒有多親近，跟她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