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無能過，往日裏看著滿府的繁華，他隻以為這樣的場景能夠陪伴他一世，他能夠護著那些他珍惜的女孩兒一輩子。
年歲漸長，他也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的混世魔王了，懂的越多，也就知道自己身上的擔子越重。
也越來越明白自己對林妹妹的情意，他喜歡她，跟喜歡別的姐姐妹妹不一樣的那種喜歡。
想要和她花前對詩，月下飲酒，想要和她執手到白頭。
他也很知道，自己距離林黛玉的要求遠遠不夠，林妹妹雖然年紀小，可是心智成熟，思慮周到，從來不曾如他一樣胡鬧。
清醒的過程是痛苦的，那些他不願意看的書，都得看，那些他不願意做的事，都得做。
可是還是太慢了，不是林妹妹沒有等他，而是時間沒有等他。
寶玉突然抬起手，重重地捶了自己胸膛一下，又一下，很快就因為肺部受到重擊而咳嗽起來。
襲人聽到連忙撲過來，掀開帳子一看，寶玉滿臉是淚，手上還在重重地擊打自己的胸口。
襲人拉不住寶玉的手，寶玉如今已經年近弱冠，可以說得上是個男人了，她那點兒力氣，根本沒辦法阻止寶玉。
襲人忽的哭出來，整個人趴在寶玉身上：“二爺，二爺你這是何苦，你這樣疼的不是自己，而是我啊！”
襲人橫在身上，寶玉的手捶不下去，隻覺得自己萬分沒用，什麼都做不了，更是嚎啕大哭起來。
襲人原以為寶玉是犯病了，如同往常一樣犯了癡怔六親不認，見他還知道收手，便扶他坐起來，一邊將早些時候備好在床頭的帕子擰了過來，給寶玉擦臉：“二爺，你好端端的，為何又這樣鬧起來？”
襲人不知道這其中關節之事，自然不能理解寶玉此時心中的難過，隻以為寶玉還因為晴雯的事兒在惱怒她。
事情已經出了，想必晴雯現在已經死了吧，襲人心裏這麼想著，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是她做的，即便晴雯嫂子找上門來過又如何？她沒有出府，沒有親自去晴雯住處，晴雯的死就跟她無關。
她這會兒就像個知心姐姐一樣勸說寶玉：“二爺，我知道你現在心裏不舒服，晴雯出了那樣的事，我們心裏誰都不願意，但是……”
襲人說起晴雯，寶玉隻覺得心中更加疼痛，他到底能夠保護誰？身邊這麼多人，她一個都保護不了，而且還有人因為他的緣故被傷害。
想到這裏，寶玉眼淚滾滾落下，襲人見此情景，以為自己猜對了，繼續說道：“但是晴雯人死如燈滅，二爺還是要保重……”
“死？”寶玉突然抓住這個字，連哭都忘記了，唰的扭頭看襲人：“晴雯死了？”
襲人嚇了一跳，有些慌張：“啊？我不是……我不知道，但是前日裏晴雯嫂子上門來，說晴雯已經不大好了，我以為二爺今日哭是為著這個呢。”
襲人心中暗道自己大意了，怎麼就這樣說出晴雯的事情來了，她該裝作不知道的，不，不對，也不能全然不知道，那就太冷漠。
襲人擠出兩滴眼淚來：“我以為晴雯死了……”
寶玉此時斷然聽不得死這一字，立即道：“晴雯沒有死，她活的很好，襲人姐姐以後莫要這樣說話。”
人嚇人，嚇死人，這樣不吉利的兆頭也不該說出來的。
襲人連忙點頭應下，將這件事含糊過去，但是心中依然不解：“是，二爺說的對，既不是為了這個，二爺今日何苦這樣鬧來著？”
寶玉雖心思單純，此時因為林黛玉的事情飽受折磨，但是大體上還是懂事的，這種事，老祖宗跟他說是因為心疼他，信任他，但他卻不能將老祖宗的信任隨意拋給別人。
寶玉懨懨道：“不過是夢到了姐妹們出嫁，心中不快而已。”
沒說真話，但這話也不假。
襲人聽了哭笑不得，又是這樣，其實這也不是寶玉第一回情緒低落了，姐妹們年紀的確一日大過一日，即便老祖宗護著，但是外頭總有人在打聽。
便是寶玉，在外行走之時也沒有少收到這樣的消息。
襲人安慰道：“姐妹們總是要出嫁的，二爺你又不能護著她們一世，況且了，說不定嫁過去榮華富貴盡是有的，二爺攔著反倒叫人不好想……”
襲人道貌岸然地勸著，心裏未必沒有私心，什麼姐姐妹妹，除了四春那幾個，其他哪個不是想要做寶玉的夫人？誰都有可能做主母，襲人不擔心這個，但是也斷然不是誰做主母她都喜歡的。
比如，林姑娘。
襲人勸寶玉，原本隻是想寶玉放下心結，不要再執著於林姑娘，但是沒成想這勸慰之語正好戳中寶玉心中。
“什麼榮華富貴！這些嬌滴滴，幹淨的女孩兒，哪一個不是成親了就變成了那等苦命婦人？榮華富貴？哈！不過是叫她們像是混在珍珠裏的魚目珠子一般！成什麼親！”
寶玉癲狂大叫，心中的痛苦無法抒發。
襲人連忙按住寶玉，卻被寶玉一把掀開，她不明白，這些姐姐妹妹們，遲早都是要嫁人的，隻要是姑娘家，總是要嫁人的。
就好比她，如果不想辦法撈了個寶玉通房的名頭，她也是一樣要嫁人的。
人都躲不開嫁人的命運，但是自己能夠爭取嫁給誰。
襲人到現在心裏還覺得，寶姑娘、林姑娘、史姑娘，俱都是想要嫁給寶玉的，除了寶玉，誰有這樣好？
襲人萬分委屈，她的勸誡分明在理，但是寶玉心中恐怕是裝了這些姐姐妹妹們，竟連她們成親嫁人都不允，未免也太過了些。
襲人一貫是個喜歡管教的，還當寶玉是自小被她照看著長大的孩童，此時方忍了心中酸澀，苦苦相勸：“二爺這又是何必，府中這麼些姑娘，二爺總不能將這些姐姐妹妹護在身邊一輩子，她們總是要嫁人的，嫁人是喜事，二爺要開開心心地恭喜姑娘們，此時哭什麼呢？”
“恭喜她們？恭喜她？恭喜？”寶玉眼淚湧上來，猛然間就咳嗽起來，半晌，竟是吐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