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鉞見狀，心裏著急，在這緊要關頭，一分一秒的耽擱，可能都會誤了性命。
他苦口婆心地勸道：“陛下，您要多保重。燕王逆軍馬上就會追上來，隻有脫離了困境，以圖東山再起，方才能夠告慰皇後娘娘和兩位小皇子的在天之靈。”
不過是片刻之間，卻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建文皇帝的眼珠動了動，喪失的理智終於回籠，隻是感覺疲憊，渾身的力氣仿佛完全被抽走。
逝者已矣，再多的眼淚也換不回消失的生命，再多的悲傷，終於還是要接受現實。
兩簇火苗印在他的眸底深處，他的心底悲哀一片，長歎一聲：“走吧。”
很快，建文皇帝一行人便到達了宮裏北邊的水關禦溝，也就是太祖皇帝留書所寫的鬼門。
水關禦溝周圍長滿了荊棘叢，王鉞和四個老太監手忙腳亂地扒開荊棘，便能看到通道的入口，裏頭很黑，一絲光也沒有，狹窄得隻能容一個人通過。
老太監帶頭，建文皇帝走在中間，王鉞留後。
一行人自顧自地走著。
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時間，無聲無息，不知不覺，悄然流逝。
想要留，也留不住。
這份靜謐，好似一幅蒼涼的畫卷，提醒著所有人正在經曆著的痛苦。
水關禦溝的入口，在皇宮，出口，則是金陵城的太平門。
太平門位置十分偏僻，東為富貴山，西為九華山，人跡罕至，外頭連通著水道。
建文皇帝一眾人出了水關禦溝，便聽見身後傳來“轟隆隆”磚石不斷掉落的聲音，王鉞倒吸了一口涼氣，顫著聲道：“陛下，水關禦溝，塌了。”
就在他脫離皇宮，逃出生天之後，水關禦溝，塌了。他保住了性命，卻從此失去了江山。
建文皇帝心中一動，難道，這就是天命麼？
他慘然一笑，腳下不停步，順利地出了太平門。
他回首，久久地凝望，眼眸中的無奈和淒涼如同夜色一般深重。金陵城，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銘刻了他的榮耀，也記錄下了他的屈辱。
歲歲年年如是滄桑。
也許終此一生，他都不會，也不能再踏上這一片土地了。
此時，太平門外的長河上，正好有一艘小船等在那裏。
船上站著一名道士，他穿著一身灰色道袍，身材瘦削，容貌清雋。這名道士，正是神樂觀的觀主王升。
王鉞和老太監們十分驚訝，他們的秘密逃亡，事先並沒有經過精心的布置，也沒有向宮外傳遞過消息，王升道長又怎麼會知道？
難道，是燕王朱棣早有覺察，命令王升等在這裏，好將他們一網打盡？
想到這裏，王鉞緊張起來，挺身擋在建文皇帝身前。
道士王升一見建文皇帝，便磕頭行禮，口中說道：“萬歲，莫要驚慌。貧道早知道陛下要來這裏，昨天夜裏太祖皇帝托夢給貧道，讓貧道在此恭候陛下。”
聞言，王鉞和四名老太監心中還是有些猶疑不定。
建文皇帝聯想到太祖皇帝留給自己的箱子，還有那忽然倒塌的水關禦溝，當下便相信了王升這匪夷所思的說法，毫不遲疑地上了船。
冷風撲麵而來，吹得人眼眶微微酸澀。抬頭仰望，遙遠的天幕繁星漫漫，如此的清新動人。
永樂皇帝的神識，在燕王朱棣大軍還未曾攻破金陵城的時候，便已經潛入了皇宮，冷眼旁觀。
他負手而立，靜靜地站在長河岸上，水波粼粼，倒影在他幽深的眼眸裏，似拍岸驚濤，似狂風雷暴。
目送建文皇帝一行人順水而行，消失在茫茫夜色裏，永樂皇帝若有所思，低聲自言自語地說道：“朱允炆，你果然沒有死。”
當年，燕王朱棣圍攻金陵城的四門：武定門，通濟門，饒化門，麒麟門。至於太平門，被他給忽略了。因為傳說那裏是一處不祥之地，附近是古時行刑的法場，每到月圓之夜，城牆外就會有有鬼魅遊蕩，哀聲四起。
燕王大軍從四路攻入金陵城之後，一路馬不停蹄地殺入皇宮。
那時，鳳儀宮已經被燒得隻剩下一片頹垣斷壁。
他下令搜查尋找建文皇帝，可惜滿皇宮的犄角旮旯都找遍了，還是一無所獲。
有宮女和太監作證說，建文皇帝和馬皇後已經跳入火中身亡了。
然而，在鳳儀宮的瓦礫堆裏，隻找到馬皇後和太子朱文奎，還有另一個宮女的屍首，年幼的朱文圭被哥哥和母親抱在懷裏，擋住了烈火的灼燒，險險地保住了性命。
燕王朱棣無法，對外隻得宣布建文皇帝死於大火之中，並以皇族之禮安葬馬皇後和太子朱文奎。
至於活下來的朱文圭，便失去了皇子的尊貴身份，被稱為“建庶人”，送回朱氏老家安徽鳳陽的一處宅子裏幽禁起來，從此不見天日。
深邃的蒼穹，星星點點，好似仙女將眼淚揉碎，化作滿天星鬥。那一輪皓月，明淨得像是一麵鏡子，照出了人間的善惡美醜。
永樂皇帝一覺醒來。
隻見麗妃正吩咐宮女卷起竹簾。
早晨的陽光透過蘭花格窗棱，光線裏漂浮著灰塵，微小的、混沌的、散漫的、無邊無際的。
“陛下，您醒了。”
麗妃的笑容如同青蓮初綻。
永樂皇帝抬手撩開蓮青色蠶絲錦被，隨意地伸了個懶腰，問道：“什麼時辰了？”
麗妃蹲身，為他穿上皂靴，笑著應道：“已是辰時末刻了。嬪妾見陛下睡得香甜，不忍驚擾，便讓黃公公到內閣去傳話，免了今日的早朝，還請陛下饒恕嬪妾的僭越之罪。”
麗妃說這些話時，還是有幾分忐忑不安的，畢竟後宮不得幹政，永樂皇帝又是這樣一個強勢的帝王。她雖然得寵，但心中明白，永樂皇帝並非對她癡迷得百依百順，他是有自製力的，有原則和底線的。
然而胡言交代過她，一旦永樂皇帝入夢，就必須等他自然醒過來，切不可將他驚醒。
隻要胡言發話，無論上刀山下火海，麗妃是什麼都願意為他做的。
永樂皇帝深深地看了麗妃一眼，那深邃的眼眸讓麗妃心中一凜。
他伸手將她扶起，淡淡笑道：“無妨，不過是一日的早朝，罷了也就罷了。”
麗妃心下鬆了口氣，隻要永樂皇帝不怪罪她就好。
她轉身，端過來一杯玫瑰蜂蜜水。
“陛下，先喝杯水潤潤嗓子吧，然後再用些早飯。”
麗妃說話間，宮女們捧著黑漆托盤走上前來，擺好了玉碗銀箸，將托盤上的香菇鴨肉粥，燕窩雞絲粥，蝦油煎餅，蟹粉餃，藕粉桂花糕和棗泥山藥糕擺放在四方桌上。
永樂皇帝瞥了一眼桌上的吃食，不著痕跡地推開麗妃手裏的玫瑰蜂蜜水，慢條斯理地道：“早飯就不必了，我回乾正宮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