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一年的冬至,天氣寒冷,大雪紛紛,猶如搓棉扯絮一般。
自從碽妃去世之後,重明宮便冷清下來,成為後宮之中如同冷宮一般的一處被人忽略的存在。
他有很長的時間,都沒有見過父皇了。
他揣測過父皇的心思,也許是因為厭惡碽妃,所以不想見。也許是因為國事繁忙,將他這個兒子給忘在腦後了。
後宮裏,最不缺見風使舵,跟紅頂白的人。
見太祖皇帝待他冷淡,下麵的人也開始對他怠慢起來。皇宮裏,多的是讓人吃苦說不出的手段。
太監們送到重明宮的,是最次一等的黑炭,一旦燒起來,煙霧濃重,氣味刺鼻。吃食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而且失去了溫度,早已經涼透。衣裳,棉被,也很是單薄,根本抵禦不了寒冷。
他並不生氣,因為他知道生氣也沒有用,所以用最淡然的態度接受著這一切。
這隻能讓他更為深刻地體會到了權力的可貴,還有人活在世,萬事都隻能依靠自己。
那時候,也隻有已經被封為含山公主的果兒還對他親厚,悄悄地給他搬來了厚實的被褥,偶爾還會給他帶些小點心填肚子。
她的母親是高麗妃韓氏,母女倆也並未得到太祖皇帝的重視,但是境況比起他來,是要好一些。
皇宮西北角的一處小樹林,銀杏樹光禿禿的枝椏伸向蔚藍的天空,驟眼望去,天幕像是被利斧所破,切割成不規則的形狀。
他在小樹林裏抓到了一隻雪白的鸚鵡。
鸚鵡,因為其善於學舌,是很多宮裏娘娘都愛養的小寵物,閑暇時逗一逗,好打發無聊的時光。雪白的鸚鵡,是很珍稀和罕見的。
他卻沒有欣賞和逗趣的心情,隻想著扒了皮毛,收拾了內髒,撒上一點鹽,架在火上烤熟了,應該是極為美味的。
他正準備帶著鳥兒回重明宮,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從一叢花枝裏頭冒了出來。
她約莫七八歲的樣子,頭上挽著雙丫髻,白皙粉嫩的臉上嵌著兩個小酒窩,十分甜美。她身上裹著一件純白狐狸毛氅衣,水汪汪的大眼睛就這麼撲閃撲閃地看著他,好似一隻惹人憐愛的小兔子。
“大哥哥,你的鳥兒可真可愛。”
她側著頭,笑眯眯地說道。
在宮裏從不曾見過她,也許是哪位大臣家的女兒,又是一個天真爛漫,不知世情險惡的孩子。
他這樣想著,漠然地開口道:“很快就會是一隻死鳥了,你覺得,死鳥還會可愛麼?”
她看著他手裏仍然在撲楞著翅膀的白色鸚鵡,雙眼圓睜。
“大哥哥,你要殺了這隻鳥兒。”
他冷哼一聲:“你倒也不笨。”
說完,他邁開腳步,就要離開。
她伸出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聲音有些急切:“大哥哥,這鳥兒多可憐呐,你別殺它了好不好?”
可憐?
世上可憐的人多了去了,誰有心思去可憐一隻鳥兒。
他瞥了她一眼,不說話。
“它要是死了,它的娘親該有多難過。”
她的眸光清澈,倒影著他的模樣。
他心中一動,目光落在白色的鸚鵡身上,鳥兒若是死了,它的母親會難過。鳥兒也有母親,可是他已經沒有母親了。
關心他,愛護他的母親已經死了。
見他神色木然,她敏銳地覺察出他不高興了,連忙翻出了身上帶著的繡金牡丹花小荷包。
“大哥哥,我拿荷包來和你換這隻鳥兒,好不好?”
她將小荷包塞進他的手裏,目光殷殷地看著他。
“荷包裏有金豆子,不夠的話,我下次再給你送來。”
他凝視著她,隻覺得像是有盈盈妝花,綻放在她的眼眸裏。她身上淡淡的糖果的香氣,順著呼吸,鑽進他的鼻尖。
心神為之晃動,像是被一抹竹葉劃過,柔軟又帶著淺淺的刺痛。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順從了她的話,將手裏的白色鸚鵡交給了她。也許是她的雙眼裏,蘊著和母親一樣的溫柔和善良,讓他不忍拒絕。
他手裏握緊了小荷包,金豆子似乎磕痛了他的掌心。
她輕輕地抓著白色鸚鵡,像是害怕弄疼了它。
“不害怕,我帶你回家。”
她淺淺一笑,輕靈秀逸,猶如露水晶瑩。
“你叫什麼名字?”
他輕聲地問道。
她揚起小臉,看著他笑道:“我叫徐妙錦。”
妙錦。
從此,這個名字,像是一首最美好的青詞,揉進了他的心裏。
他不疾不徐,費盡心思,終於重新得到了太祖皇帝的注意被封為燕王。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的目標,而他心中的那個人,卻離他越來越遠。
他十七歲那年,和徐家的長女徐儀華成親。
徐達功高,在大明軍中有著極高的威望,對他而言,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強力的支持。
就蕃燕京之後,他曾動過將徐妙錦納入燕王府的念頭。但他心中很明白,以徐家的家世和地位,縱然他是身份尊貴的皇子,徐家也不會將女兒送入燕王府裏當侍妾,更何況是姐妹共侍一夫了。
那一天,有消息傳來,說是徐三姑娘拒絕婚配,竟然決定削發為尼,遁入空門了。
他頓覺得五雷轟頂,那個像是空穀幽蘭一般的女孩,青絲如墨,素顏如玉,猶如流連在桃花陌上的一縷青煙,他們終於還是有緣無分,曲終人散。
他不甘心。
騎上駿馬,連夜從燕京城出發,終於在第三日的黎明,他趕到了徐妙錦出家的庵堂。
可惜,還是遲到一步。
當他心急如焚地跨越一級又一級的石階,衝入正殿,便見徐妙錦麵朝佛像,端正地跪在蒲團上,她雙手合十,神色端莊淡然,身旁的地上,鋪著一片象征著斬斷塵世情緣的青絲。
“施主,請回吧。”
這是徐妙錦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從此,兩人便如同陌路,再不相見。
而如今,竟然親眼所見,他大婚那日,娶的人竟然是徐妙錦。
永樂皇帝垂下眼簾,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