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手背在身後,顏辛朗低頭走出主帳,窗外耀眼的陽光,讓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朝著軍醫的營帳走去,經過一個早上的打理,軍營又恢複了往日的麵貌,昨日的戰爭似乎並未發生,隻是他知道,那棵古樹上的紅色布條又多了。
“將軍,”守在軍醫帳外的士兵看到顏辛朗,抱拳行禮,伸手為他掀開了那垂下的幕簾。
顏辛朗看了眼躺在軟榻上閉眼睡著的李塍,扭頭看著忙碌的老軍醫,“老先生,李塍他怎麼樣了?”
老人沒有抬頭,隻是查看著火爐上熬著的藥,濃鬱的藥香帶著輕微的苦味兒,“他沒事了,休息幾天就好了。”說完抬頭看了顏辛朗一眼,眼神閃著精光,他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花白的胡子,眼睛眯起來,“倒是你,逞什麼強?真以為自己是鐵打身子?”
顏辛朗的身體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看著老人那原本應該渾濁的眼睛,露出訝異的神色。
老人伸手將那咕嘟嘟作響的藥壺端起來,將熬好的藥倒出來,端著粗糙的茶碗走到顏辛朗身邊,“把藥喝了。”
顏辛朗低頭看著那冒著熱氣的湯藥,白色的霧氣裏充斥著苦澀的味道,他抬手接過老人手裏的藥,仰頭喝下。苦澀的味道浸滿口腔,順著喉嚨灌進了食道,一瞬間,那藥液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滲透在身體裏,似乎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活了過來,身體也暖了起來。
“這藥……”顏辛朗看著手裏的空碗,挑眉看著站在麵前的老人。
老人卻沒有理他,直接接過他手裏的藥碗,轉身放到一邊的桌子上,擺弄堆在籮筐裏的中藥,“三日內莫要有大的動作,禁止喝酒,否則後果自負!”
見他不願多說,顏辛朗朝著老人抱拳行了一禮,“多謝先生!那辛朗就先告退了。”說完轉身往帳外走去。
“慢著,”還未出門,就被老人開口叫住,顏辛朗轉身看著他,等待他接下來的話。果不其然,“把這小子帶回去,醒了還要賴在我這裏,讓老夫怎麼休息!”
“是!”顏辛朗看著老人嫌棄的表情,心中暗暗發笑,召了兩人進來,將李塍抬回了他自己的營帳。
夜色將近的時候,顏辛朗獨自一人往古樹的方向走去,遠遠地就看到那隨風而動的紅色布條,似乎在呼喚著遠方的親人,細風穿過枝葉,發出颯颯聲響,像是將士們的低語又像是在哭泣。他站在古樹下,這樹與周邊的樹木不同,依舊蒼翠,仿若新生。
聽老兵們講,這顆古樹,隻有在清明節的時候葉子才會脫落,而新的嫩葉又會接踵而至,似乎從未衰老。
這棵樹上,每一條紅綾,都是一條生命。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與蘆影相聚的那一天,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也會變成那樹上的一條紅綾。然後,日夜期盼月夜來臨的那一天,乘風而去,落在她窗口的梳妝台上,看她姣好的容顏。
不知道,陸彥送出去的那封信,她會不會收到,會不會已經離開那方土地,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等著他回去。
他緊緊攥著手心裏的一尾蘆花,分別的那一幕,一次次出現在腦海。
西下的夕陽,照著已然歸於平靜的水麵,一點螢火停駐在那枯黃的蘆草之上,隨著清風擺動。離開了那片寄居了幾世的故鄉,她才明白自己以往窺見的不過是這大千世界裏的一抹微塵,細小不可察。
她看到街巷上匍匐在地上行乞的人,衣衫襤褸,全身髒亂,一聲聲真假的哭喊;繞過一方水鄉,聽到樓間畫舫傳來的嫋嫋絲竹音,伴隨著嚶嚶的哭泣和啪啪落在皮肉上的鞭打聲。
透過那微掩的窗戶,她看到那濃妝豔抹的女子舞動衣袖,在歌台上起舞翩翩,那脂粉厚重的眼角之下掩藏著寂寞,眉宇間是朱砂也不曾參透的愁;坐在窗前埋頭苦讀的少年,衣袖間沾染的墨跡,肩窩處隱著的補丁,一碟鹹菜,一碗清粥;誰家的孩子迷失了歸家的路,被哪個人領回了何方;紙醉金迷一世的富商貴胄,彌留之際耳邊聽到的是窗外妻妾的爭吵。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塵世,終生皆苦。
蘆影沿著河畔撲閃著翅膀寂寂前行,尋找自己的歸路。
夜色下,萬家燈火明。
即便南疆是戰火狼煙,貴胄王孫依舊沉睡溫柔鄉裏,佳人相陪,美酒相伴,珍饈美味填入腹中,曼妙歌舞投進眼眸。
感應著自己送出的那尾蘆花的方向,蘆影投進那漫天夜色中,隱匿在滿天星火裏。
南疆多山多水,所謂九曲十八彎,她就這麼偏行了水道,迷糊中轉進了那深山之中,迷失了方向。不休不止的前行,讓她精疲力竭,墜落在山澗邊上,流水潺潺,帶著她進入夢鄉。
即便是身化為螢火,她依舊愛水,依舊難以逃避這宿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