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池玉的眉心突然欲裂一般疼痛,恍若隔世的前塵往事接踵而來,紛紛赴往遺忘已久的記憶,熟悉的聲音在記憶中響起。
“喂,我跟你說話呢,你為什麼不理我啊……好吧,我知道你們青丘的人,都是隻會修煉的呆子,而且還總是高高在上的,瞧不起人。”
“弱者,自然不會受人尊敬。”
“我還不稀罕呢,像你們這些自高自大的人,懂的什麼叫做幸福,懂的什麼叫做快樂嗎?”……“哈哈,沒話說了吧,我看你除了修煉,什麼都不知道。”
“那是什麼?”
“嗯,怎麼說呢……那是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感覺到的東西。對了,等你什麼時候能離開青丘,我帶你去外麵看看,你就會知道了。”
“現在就可以。”……
玉北卿是青丘長老之子,亦是青丘萬年來最出眾的。他生來身份尊貴,將來是要繼承長老之位,一生守在青丘的人。
而她在七萬年前,僅是塗山狐族的無名之輩,卻也是將他帶離青丘,害了他一生的人。
“阿玉,待我從雪隱山回來,便去塗山向長老提親,等我。”
“好,我聽你的,那我在青丘等你,等你回來娶我。可是玉北卿你記著,我若在,便一直在等你,我若離開,便不會再為你回頭了。”
那一日,天光灰寂,雪落清冷。而雪隱山卻常年被冰雪覆蓋,寒意經久不散,幾乎無人敢前往那樣的極寒之地,更何況裏麵還有一頭法力高強的大妖。
記憶裏,她就這樣看著那一襲白衣的男子,以漫天蒼莽風雪為幕,一步一步,漸行漸遠,一路踏過低入塵埃裏的深雪,身姿緩緩隱入深處。
他在雪隱山中待了三天三夜,終於在萬般疲憊下找到,開在懸崖峭壁上的一朵雪隱蓮,他滿心歡喜的將它摘下,小心翼翼的護在懷裏,卻不料驚動了守山的大妖。
玉北卿與大妖進行了一場殊死搏鬥,最後他僥幸逃過一劫,卻深受重傷,實在無力走出雪隱山。血順著他的指尖一滴一滴地落下,浸染了身下的雪地,模糊不清的視線裏,卻忽然看見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身後風雪未息。
他慢慢跪倒在雪地裏,眸中的神采漸漸淡下去,散在呼嘯的雪風中,那突如其來的一掌襲擊,斷開了他最後一絲意誌。
她緩緩低身,從他手中取走那朵雪隱蓮,然後眉眼冷漠的看著他,仿佛在無聲嘲諷著他的癡情,而她如此痛下毒手的原因,也不過為了毀掉塗山的一個強力對手。
再然後,一場封印法術被祭起,雪地裏紛紛綻出血色的花來,華美得仿佛一場夢,玉北卿心中仿佛響起清脆的一聲,隨後彌漫開令人窒息的絕望。
十二月雪終,她終究沒能等到他回來赴約,再得到他的消息時,卻得知他已葬身雪隱山中,再不會歸來。
雪花無聲拂衣又落,風裏隱約徘徊輕輕響起的鈴鐺聲。
“北卿,你回來好不好,我什麼都不要了,我隻要你,北卿,北卿……”她隻身跪坐在那座冰冷的墓碑前,一聲一聲喚著他的名字。
寒雪將她冰冷的身體覆上一層皚白,如同披了潔淨無瑕的錦衾,而墓碑上隻鐫刻著寥寥三字——玉北卿。
“你說過,你會回來娶我,你說過,我們不會再分離,你說過……”她低吟,語氣所隱藏的痛苦心傷,那晶瑩悲哀的淚從眼角滑落,別樣的妖嬈,卻也別樣的淒涼。
最後她緩緩抬起手,看著掌中的瓷瓶,裏麵裝著的便是斷情,能夠忘卻關於他的所有事,所有人,將他從記憶裏徹底抹去。
玉北卿,你曾說想讓我專心修煉,成為塗山最厲害的人,我聽你的。你曾說想讓我一輩子幸福,帶著笑容快樂下去,我聽你的。
可從今往後,除了你玉北卿,我不會再輕易愛上任何人。
溫潤冰涼的藥瓶貼上嘴唇,苦澀的藥味在口腔中蔓延,她起身拂開衣上的細雪,沿著被蒼莽白雪覆蓋的道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三千青絲覆上重重雪色,身後雪落淒涼……
心在這刻猛烈劇痛起來,蓮池玉徐徐睜開雙眸,眼底是無盡的哀傷,淚流不止地說道:“北卿,我記起來了,我全都記起來了……”
“北卿……”她低聲呢喃,當眼淚滑過嘴角,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在他的麵前,竟然是那樣的軟弱無能。
“對不起,你就在我身邊,而我卻把什麼都忘了。”她將腦袋埋到他的襟前,看見他臉上凝滯的笑容,那樣的耀眼刺目,而他嘴角的血跡,是那樣的觸目心驚。
“不過不要緊,以後我會好好記住,再也不會將你忘記了。”蓮池玉抹去他嘴角的血漬,緊緊的擁住他,雙手都托在他的身後,全身的本源都在流失,傳入他的體內,可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反應。
“怎麼會沒有用?不可能!”蓮池玉更加努力的輸出本源,然而他的臉色還是沒有好轉,這讓她幾乎快要崩潰。
棠月不是說,他是用一身本源將她救活,可為什麼到如今,她將一身本源輸出大半,卻沒有用了?
而她永遠也不知道,最關鍵的,也是唯一一顆封魂珠,就在她的體內,沒有封魂珠的幫助,無論輸出多少本源,都無法將他救活。
蓮池玉愣愣的看向自己的雙手,掌心沾滿了他的鮮血,終於忍不住哭喊起來:“玉北卿,你回來啊,你不要我了嗎?為什麼不肯回來看看我,我害怕……”
萬般恐懼之中,她忽然想到了封魂術,那是一種以人魂靈為食,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魔功,如果用這樣的辦法來救他,他一定會回來的!
“我一定不會讓你死的……”蓮池玉目不轉睛注視著他柔和的麵容,不由唇邊漾起苦澀的笑意。
無數的火焰自蓮池玉指端彌漫開來,仿佛一朵巨大的海棠花在半空中慢慢地旋開顏色,然後便是驚恐響起的人聲,馬嘶,聲音混亂地攪在一起,那種絕望的尖叫刺痛耳膜。
而慘烈的呼喊聲攜著鮮明的氣息,一時整個滄月鎮回蕩了聲聲哀嚎,她紅衣曳地,長發飛舞,微微半仰起臉看著澄藍的蒼穹,周圍一片支離破碎的血腥,唯獨她靜靜站在火焰的中央,身側血凝成的花瓣翻飛,嬌豔如故。
四周白骨累累,哀嚎之聲不絕,滿地血流成河,潮水般的湧向四麵八方。這一場無盡的屠戮,隻為換回他的生命,哪怕化作妖魔,被永世驅逐。
“這又是何必呢。”隱約中響起一聲輕歎,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蹣跚走來,看見這如同修羅地獄般的場麵,悲哀地說道:“我說過,你與他的姻緣早已注定,是如何也強求不來的。”
這位老婆婆正是守護三生河界的人,如今那火焰已跨過三生河界,在整個滄月鎮掀起衝天的光芒,無數焦黑的人影都在瘋狂地逃竄,幾個百姓急匆匆拎了水桶向大火燃起之處潑去。卻隻見如同火上澆油,火勢反倒轟一聲巨響暴漲幾分,灼上了最前麵幾個百姓的衣襟。
“我知道,可我要讓他活著。”蓮池玉靜靜垂眸掃一眼四周,隨著大火的蔓延,連同焦黑的不知名屍體一同倒在地上。慘叫聲不絕,仿佛可以看見無數慘死的魂魄,哀哀地在河界上空的黑夜之中哭號。
“如果當初我也如這般,將他留下的話,是不是就不會有今日了……”老婆婆眉宇間是為百姓的擔憂,但卻始終沒有阻攔她,反而伸出一雙枯槁的手,掌心正是當日玉北卿拿走的那片紫竹木簡。
“這是他當日留在姻緣樹上的,上麵的話,應該是留給你的。”
玉北卿給她留的話?蓮池玉的目光顫了顫,四周的火焰隨著她的情緒減弱了些,老婆婆將那片紫竹木簡放在她的手中,隱約的喧囂聲仿佛是從遠方遙遙而來的一場夢:“但願你不要太過悲傷,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
她的目光裏似映入火焰的光芒,語調清冷而平靜,流露出一絲看穿世情的意味。那是看盡悲歡離合的目光,帶著莫名的一絲憐憫望過來,仿佛於人世的功名利祿之間脫離,再不屬於那染上風月的恩怨因果。
隨後老婆婆轉身,一步步走到姻緣樹前,卻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繼續往前走去,她的身影沒入那姻緣樹中,瞬間有無數的綠色光芒,從巨大的樹身飛出,灑滿整個滄月鎮。
那閃爍著綠色光華的光芒,在地麵上悉數綻放出姹紫嫣紅的花朵,將這一場大火徹底淹沒,但她的身影卻永遠的消失了。
蓮池玉忽然憶起她說的話——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若待百年花枯榮,獨留傷情在人間。
而如今這一切,終究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