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金澄澄,不是豐收的麥芒,不是陽光籠罩下的大地,而是一片無際的沙漠。
方圓內外,寸草不生,眼界之內,除了黃色的沙礫,便隻有頭頂上一輪沙盤般又圓又大的烈日,在囂張地往外散著熱氣。
見萸摸了一把額頭,已然是一手的汗水。
心裏不禁犯嘀咕,那人的世界竟然是一片荒漠,這倒是始料未及,她還以為他的心境會是多麼囂張燦爛呢。
見萸超前走了幾步,可是除了滿眼的黃色沙漠,視野之內就再也沒有其他的東西,有點納悶,按理說,每個人的心理世界中,都應該有他本人的存在才對啊。
這桓宇本人是在哪裏了呢?
正當見萸納悶著呢,忽然,眼前的半空中突然出現了一大片朦朦朧朧的景象,漂浮在空中,影影綽綽的模樣倒更像是浸在水裏的倒影。
見萸當下反應過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海市蜃樓?
她定睛一望,畫麵中突然出現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身青色的長袍正是桓宇一直最為偏愛的顏色。
原來他在這啊......見萸剛想再看個仔細,卻隻見那海市蜃樓中又出現了一個人,而這人的眉眼和神態太過熟悉,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
自己?!見萸心下一顫,自己怎麼會存在於桓宇神上的心境中呢?難不成在他的心裏麵,一直都是揣著自己的?
如此一想,見萸微不可聞地勾了勾嘴角,雖然知道自己不該這樣開心,但是在桓宇神上的心中,自己的分量要比鏡台重,還是非常值得她心花怒放的。
海市蜃樓中的兩人身處於和現實中完全不同的情景中,與仙境相比,倒更像是人間的平常鄉下家,兩人均是粗布衣服著身,但仍然掩不住那股子從骨子裏往外散發的貴氣。畫麵中的自己正在幫桓宇神上擦汗,他看著她微笑如暖陽,兩人目光之間傳達的濃濃愛意讓見萸移不開目光。
這是成家了?
嘴角掛著的弧度更大,見萸沉浸在這一副和樂融融的景象裏,一時間竟覺得自己便真的就是海市蜃樓中那個幸福的婦人,在為日落而歸的丈夫煮一碗熱湯。
然而,這份快樂並沒有持續多久,海市蜃樓終究是虛幻之景,哪裏能維係得長久,不一會兒,那裏麵的兩人還沒有吃上晚飯,畫麵便被從西方湧來的一股熱流衝散得一幹二淨,隻剩下一團尚且濕潤著的水汽。
見萸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心下感歎了一聲,若是這現實世界中的自己,能有幻境裏的一半幸福,尚且也知足啊。
可惜造化弄人,她不是那個可以無憂無慮等候丈夫的小妻子,她是在風雨浪尖上飄搖的蕭見萸。
見萸尚未從感慨悲傷的思緒中緩過神來,便隻見從遠處走過來一個小黑點,在半落的夕陽下,就好像是從太陽中走出來的人一樣。
視線有些模糊不清,見萸遂伸手摸了摸眼睛,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流了幾滴眼淚,已經有些被風吹幹了。不過,她現在沒心情想這些事情,因為她看到了,那個走過來的越發放大的人影,赫然便是她此行的目的--桓宇神上。
那人背著一個大包袱,正在費力地往這邊挪步,似是在趕路一般。
回憶的陳述戛然而止,似是讀了一半的插圖書,留了個未完的片段在吊人胃口。
“蘇鏡台,”見萸叫了一聲我的名字,下顎繃緊的線條看起來似乎在咬牙切齒一般。
我不解地望向她,卻隻看到了一張陰晴難測的側顏。
“見萸,怎麼了?”
她轉過臉來,一雙眼睛在隱隱泛紅,“有時候,我真的在恨自己,為什麼就是不能恨你。”
恨我?我一下懵掉,見萸說這話的表情太認真,讓我脊背發涼。我又小聲地喚了一聲她,卻有些底氣不足,“見萸啊......”
看我這樣,見萸輕歎了一聲,低下頭去似是隱了萬般無奈在心中,說出的話卻足以讓我震驚到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你知道嗎,我隻是在海市蜃樓中的一個虛無的影子,在他的心境裏,真正在陪他熬過沙漠的人,是你。”
我想開口阻止她,不要再將那麼疼的往事掀開給我看,卻晚了一步,她要說的話已經先一步竄出了口。
我靜靜地看著那雙好看的唇一張一合,在淚珠的襯托之下,硬是生出了一番絕塵的美意。
這一副堅強的外表之下,是怎樣傷得千瘡百孔的一顆心呢?我看啊看啊,卻看不懂。
我隻知道,當時的蕭見萸,一定暗自偷偷舔舐過好幾次傷口,一定是疼到哭都不肯說。
你愛我,卻割舍不下她
你說,兩份感情都是真心真意,那麼我問你,一顆心,不是應該隻裝得下一個人。
若是以命抵命,你隻能讓一個人繼續活下去,你會選擇誰。
從心境中出來,見萸已然無法再用之前的眼光去看待桓宇,他說得沒錯,自己果然是後悔了,他的真心讓她
“見萸......”
就算是欲言又止,那人緊皺的眉頭已經將心裏所想盡數道破。見萸酸澀的扯開嘴角,就這樣吧,不用再說了,再也沒有可能了。
“你會救我的,對嗎?”一行清淚將本應清俊的場麵染濕,然後模糊一片。輕輕顫抖的聲音,卻擁有著把人心碾碎的力量。
悲傷,果然要比幸福更加強大。
見萸目不轉睛地看著桓宇,即便眼中的淚水已經模糊了一片,卻仍舊倔強地不肯扭過頭去。
“因為,就算是死,你都想和她在一起。”
男人沒有應聲,如墨色一樣的黑眸浸在壓抑的沉默之中。良久,他上前一步,將兩人拉開的距離又縮小。
將那清瘦顫抖的身子攬入懷裏,低沉的聲音宣告著他同樣複雜糾纏的感情,“見萸,這一次是我對不起你。如果有來生,到時候你還記得我,一定要找我償債。”
見萸閉上雙眼,淚水更加澎湃地往外湧。她沒有答話,已經擺在麵前的一切,給她下了最後通牒,她,永遠都等不到他了。
不必了。桓宇,下輩子我隻盼,能讓你愛上我,一心一意地愛到,直到死了都得不到回音。
我呆呆地望著見萸,一顆、兩顆、三顆,晶瑩如鑽石一般的眼淚,耗盡了她多少的真情。
“所以,這一世的桓宇神上,將自己一分為二,一個化作了心中隻有蕭見萸的葉饒,剩下的他轉世而成,化作了如今的浚桓。”
“也不全對。”
她摸了一把臉,動作粗糙,完全是那個呆子仵作才會做出來的動作。我將這一舉一動看在眼裏,卻非常明白,我跟她,已經再也做不回洝水縣裏那一雙無憂無慮的人民子弟兵。
“準確地說,這一世的劉浚桓,並不是轉世而成,他就是五百年前的桓宇神上。”
原來如此......是了,我點點頭,想起來之前浚桓的確是問過我,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如此看來,他定是要知道這一切的,才會問起來那等子話來。
話雖說到這兒,可是,對於自己死後發生的事情,我卻仍舊不甚了解,除了見萸和桓宇神上的感情發展。
“見萸,”我訥訥地答了一聲,不知為何有些膽怯,“後來發生什麼了啊,我是怎麼活過來的啊,我不是已經魂飛......”
“是諦顧,”她打斷了我的話,炯炯的目光似是直直地看進了我的心裏,“是諦顧,驅散了最後一抹精魄,召喚來了鏡花婆婆,讓她救了你。”
諦顧,驅散,最後,精魄。
字字句句,像是一根驅魂針,針針穿心,讓我再次經曆了千百年前的痛苦,甚至比那更讓人痛不欲生。
見萸跟我說,那天桓宇逼上門來,她讀了他的心,兩人不歡而散,不了了之。桓宇想是也受了不小的刺激,竟沒等到蓮在出來捉到人,便帶著兵回去了。
許是讓人看透了心思之後惱羞成怒?我砸吧砸吧嘴,準是因為這個,沒跑了。
那之後的幾天裏,允昌神上的病情越發見好,桓宇離開之後的第三日裏便已經可以出門曬太陽了。倒是去取千年玄冰的無克,一直再沒有消息了,眼看著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師父和見萸看在眼裏,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一日晚上,他倆在安置著我的棺室裏,已然開始研究著要不要讓我‘入土為安’了,卻隻見一道紅光從我腰間的‘通未玉’中鑽了出來,破窗而出融入夜空。待他們倆追逐出去想一看究竟時,那紅光已經完全消失,除了一片無垠夜空,什麼都沒剩下。
而就在兩個人一頭霧水之際,隻見從如墨的黑色中走出來了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太太,拄著跟蜿蜒盤結著的桃木拐杖,好似非常費力地在朝這邊走來。
那位老太太是何等人士,蓮在是認得的,不是別人,正是地府之中助無數人渡過死關的孟婆夢鏡花。
這老太太以前是女媧娘娘旗下一員大將,精通天下毒術,醫術之精湛,全天下無人能出其右,享有“天下第一毒醫”的美名。
若是有她出手相助,保住鏡台的身體尚且還能有一線希望。
蓮在不敢怠慢,知道這老太太一身本事卻也脾性古怪,得好言好語地哄著,便趕緊上了前去,微微頷首,“蓮在見過鏡花婆婆。”
幅度雖輕,但是對於高高在上冷清一世的蓮在神上而言,已經是做出不小的退讓了。
然而鏡花婆婆早些年間便已經對於天界之人心存芥蒂,雖說自己此次前來是受小主之囑托,但對於天上的神仙,仍舊是看一眼就心煩得不行,哪裏有好臉色擺出來,遂麵色不善地擺了蓮在一道,“蓮在神上如此行禮,可是折煞我老太太了。”
道行深如蓮在,自然聽得出這老太太話裏帶氣,千百年前女媧娘娘那事,他雖沒有參與,卻也耳聞過一二,這老太太的無名火,想是並非針對他,而是衝著整個仙界來的。
“鏡花婆婆,女媧娘娘的事情,我跟您道歉,”蓮在走上前來,目光真摯,“從前的事情,我不甚清明,不過您定是受了很多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