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大結局(終)

捷成確已經進入了和平的氛圍之中。

馬車剛一進城中,本來一直縈繞在四周的淺淺流亡哭號聲就消除了不少,入耳的更多的是城中男丁興奮的交談。原來這還未到交戰時候,雙明國就知道自己此戰取勝機會不多,已經給金英雲送了好幾回折子求降,可是金英雲揣著千眠的事兒,自然不會輕易答應。

情況安全了些,一車人也稍稍鬆了鬆神經,卻沒想到進城還沒走多遠,金英雲已經帶著人大搖大擺的來接他們了。

到底因為是女子,光天化日之下不好拋頭露麵,兼之是喬裝而來,讓兵士們看到一個灰頭土臉的皇帝也不是什麼好事,所以千眠就沒有下車,隻在車中跟金英雲打了個招呼,便繼續往軍營方向走。倒是金英雲這個直腸子的,在帳外走著走著就問出了聲:“主子啊,怎麼先皇也跟著來了?”

“哼,”千眠撇了撇嘴,沒什麼好生氣:“就隻許你家家庭和睦不成?”

一句話給大將軍憋得什麼也不敢說,灰溜溜的低著頭去戳自己的手心。可到底是放心了,帳子裏的還是自家會傲嬌會炸毛的小主子,這一趟他得把她完完整整的送回去。

一行人到了軍隊之中,果見士氣高漲,操練聲震天。行軍打仗多天,金英雲早已不複剛出戰時的圓潤,黑瘦了不少,可是精神卻很好,時常露著一口大白牙盯著千眠的肚子看。

“倒沒想到你是我們裏麵最早生孩子的!孩子怎麼樣?”

千眠已經連白眼都懶得翻。金英雲行動也迅速,一看人來了當下就把戰書送了出去——那時候千眠穿著一身鍍金的鎧甲還在抵擋金英雲的眼神。

翌日。

寫有“金”字的紅色大旗在風中獵獵飄揚,對麵是玄黑色的“李”字大旗。千眠一身金光燦燦的鎧甲,勒馬站在隊伍的最前方,眯著眼打量著對麵神情已經有些懼怕的雙明國大將。

嘴角緩緩瀉出一抹冷笑。這個人她竟然是認識的,那天用小六的性命來威脅她的雙明國首領。

“將士們!”她勒馬上前,神情倨傲的掃視了一通對麵的隊伍,才轉過頭來,高呼道:“雙明國賊子侵占我家園,殘害我弟兄,該不該殺?”

“該殺,該殺!”隊伍中響起震天的響聲,曙國的兵士皆舉起手中的武器對天高喊,眼神中興奮異常。

“那好!”千眠知道此時不宜多言,便勒住馬頭退後兩步,扔下最後的鼓勵:“今日之戰,誰若能擒住雙明國首領,朕便賞他百兩黃金,都尉職位!其餘賊子便按人頭算,誰殺敵最多,便能得到最豐厚的獎賞!”

一旁的金英雲見時機成熟,也已經是按捺不住,勒馬上前,長臂一振,喊道:“弟兄們,跟這些賊子拚了!”

近十萬軍士一擁而上,雙明國經過幾天的鏖戰早已經是後繼無力,再加上那首領一見千眠便跟失了魂一樣,此時竟是還沒來得及喊一句開始就被蜂擁而上的曙國將士包圍了。

千眠在金英雲幾個心腹的保護之下退到了安全地帶,遙望著不遠處身著紅衣的曙國將士勢頭洶洶,心中剛安定下幾分,腹中卻是一陣撕裂般的痛楚忽然襲來!

幾個男人心思顯然也已經放在了戰場上,千眠痛的彎了腰卻沒有一個人發覺,還是藏在軍隊後方的楚藏心先聞訊趕來,見她臉色不好趕忙出手去扶:“小眠,你怎麼了?”

“不要聲張。”千眠擺擺手剛要出聲,卻是金陵風又出現在了旁邊,他從楚藏心那裏接過千眠,低聲叮囑道:“此時正是士氣高漲的時候,萬不能讓兵士們看到千眠有事。先把她帶回去。”

千眠雙手交疊捂住腹部,臉上已經有冷汗流下,可剛跟著楚藏心動了幾步,後腰便像是被一隻利箭穿過一樣,瞬間讓她痛的死死咬住了嘴唇。

“小眠!”楚藏心顯然也感覺出了不對,回頭急急的去護,卻是也被一股力量給打歪了身子,金陵風一手扶住兩人,兵刃出手,卻是一個一身玄黑色衣袍的老者佝僂著出現在眾人麵前。此時金英雲那幾個心腹也已經反應了過來,紛紛上前想要搏鬥,沒想到連那老者的身都沒近就生生的被一股勁風吹得不知蹤影。金陵風見狀臉色更為凝重,立起兵刃作防護狀,冷聲問道:“雙明國聖使?”

粗噶的聲音從老者的喉嚨裏擠出,他睜開渾濁的雙眼看了一眼他們,笑道:“都說雙明國龍氣不足百年之內必定滅亡,老朽倒要看看,這三國若是全亡了,海韻大陸到底會是誰的天下!”

說罷反手結印,紫黑的光芒瞬間掠至千眠跟楚藏心身前。腹中的那股疼痛又劇烈起來,幾乎像是把那個寄生在她體內的小小生命生生的驅逐,母性中天然的保護欲將痛的幾乎暈死過去的千眠神智喚醒,她咬破舌尖默念麒麟佩的口訣,卻是先聽到了身旁的楚藏心的慘叫。她咬住牙繼續施咒,腹中的疼痛卻更加明顯,身旁的痛呼中混上了金陵風的,身體失去了支撐,卻依舊能聽見那個刺耳的笑聲剮蹭耳膜一樣的響徹在耳邊。

“哈哈哈哈,今日老朽就讓你們見見,什麼叫逆天而行!曙國的小娃娃,你懷著這麼個雜種,還想要把它生下來麼?”

再往下的聲音已經在耳中變性扭曲,變成比那笑聲還要刺耳的聲音,千眠想要捂住耳朵不聽,可是那個聲音卻像是有意識一般的漂浮在耳中。

不要聽,不要聽!

眠,忍一忍,忍一忍……

可是,這是誰的聲音?他為什麼在叫自己的名字?為什麼,為什麼這麼悲傷這麼隱忍?

腹中的疼痛像是將她整個人都鎖進了一個冰窖之中,渾身冷的徹骨冷的刺痛,卻左突右撞找不到擺脫的辦法。這種感覺太熟悉,是誰?

我要留下你啊,我怎麼舍得你。

是誰?是誰?你究竟是誰?

眼前原本純黑的世界演變成一叢一叢的光束,赤橙黃綠青藍紫,每一束光就像是又像是帶著什麼訊息一樣,將她往某個地方執拗的拉扯。

她看清了。

是妖宮的澄亦殿,是抱著她不肯放手,似乎要纏綿到至死方休的流焰,是哭喊著卻順從著的她自己。

可是現在的她自己,卻已經是個完完全全的旁觀者。她看得到此前流焰是多麼不安著自己的離去,又是傻到什麼地步,竟然會逆天而行讓她靈體受孕。

靈體受孕,成功後尚需要流焰每天補充妖力給她,當初自然也不會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還記得那天晚上如靈魂被撕扯的痛,記得身上那股刺骨的冰冷。她在他身下不停的哭喊,求饒,猶如一隻被逼到角落的野獸,掙紮的動作甚至多次傷了他,可是他卻一直耐心的誘哄著她。明明那眉頭也是緊緊的皺著,忍受麒麟佩將全身氣血逆行的痛。

她全部看見了。他為了讓她孕育這個孩子,不惜自廢五百年功力以減輕身上陽氣,又以妖身生生受了麒麟佩九天的浸染,氣血逆行。他大概從未這樣狼狽過,隻是為了一個或許存活不久的孩子,為了給她一個留在妖界的理由!

那一晚的纏綿更像是一場絕望的撕咬。她筋疲力盡,已經記不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暈倒的,可是現在卻看得分明,在她暈倒之後,他才帶著滿身的灼傷輕輕的躺在她身邊,費力的伸出手去撫摸她汗水淚水亂成一團的臉——動作那麼的溫柔那麼的小心翼翼,再以無限溫柔的姿態,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吻。

他不是沒有溫柔,隻是他的溫柔都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以一種她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的方式,全部給予了她。

可是那些顏色再轉,她便又被卷入了更多她不想回憶起的事實。

紅狼一族覆滅,那些反抗的首領,被流焰用多麼殘忍的方法殺死,那些血足以鋪滿整個妖宮,足以驚起她在妖宮這幾個月來所有黑甜的夢境。

還有,還有,最後的那雙眼睛。銀曜,是銀曜!

她不是不知道那個木訥到遲鈍的侍衛對她起了別樣的心思,她不是他該效忠的對象,可是他卻對她這樣一個人類動了惻隱之心,所以下場就隻能是被自己信任追隨了千百年的主上,一招斃命。

她可能到死都會記得銀曜那時臉上的表情。血緩緩的從嘴角流出,明明該是極痛的時候,可是他的眼睛中卻寫滿了驚疑和歉意。是啊!銀曜此生可能都沒有在流焰手下做過一件錯事,隻是幫助她離開而已,就要被他用最殘忍的方式親手誅殺。

那些血慢慢的在瞳孔之中蔓延開來,鋪陳成她的全部世界,她的身上全是血,手裏全是血,那股甜腥的味道逼得她幾乎要發瘋,她想張口喊叫,可是那血卻好像要流進她口中一樣的突然飛至她的嘴邊,她趕忙死死的閉上嘴巴,可是那些血還是無孔不入的從她身上的每一個縫隙中進入了她的身體。

不要,不要!我腹中還有孩子,不要傷害我的孩子!

千眠驚恐的抓住自己的腹部,卻發現原本微微隆起的小腹竟然平了下去,甚至連那些氣流的湧動都感知不到,她有些不敢置信的低頭去看,輕聲叫道,寶寶,寶寶?

沒有回應。她害怕的越叫越大聲,聲聲淒厲,卻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手隻抓得到虛無,好像是自己的這副身體都已經不存在於這世間。

孩子,孩子?!

“小眠,你醒了?”

那些濃稠的血色在一瞬間悄然褪去,暖黃的燈光紮進眼中,色調適合的想讓人流淚,千眠怔怔的看著自己的手,正死死的拽著自己身上的棉被。

太平靜,太平靜,那個流焰處心積慮也要留給自己的孩子,終究還是被這個世間帶走了。

也罷也罷,這個世界那個世界都有那麼多寂寞的人,他們都需要人陪啊,我的孩子沒有來到這個世間陪我,一定是去陪更好更好的人了。母親本來也沒有做好這個準備迎接你啊。

驚異於自己能在一瞬間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千眠揚起一個笑來,想尋找剛才那個驚醒自己的聲音,卻是一隻大手輕輕的拂過來:“你哭了。”

千眠自己也伸出手去摸了摸,無奈的攤手笑:“是啊,好像是真的哭了呢。”

模糊的視線看不清眼前的人影,隻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手,骨節分明,指甲修長,指端微微的尖銳,帶著幾分冷漠的氣息。

那隻手微微貼近她的臉頰,幫她蹭去這些不斷流下的淚水,聲音似歎息似心疼:“不要難過。”

“嗯。”千眠貼著他的手掌乖巧的應。

那人又輕輕的歎氣,道:“可是還在哭呢。”

說著溫熱的氣息便貼過來,這一瞬間千眠看清了眼前的輪廓。深邃如湖水的眼眸,滿滿地寫著憐惜和心疼。

“阿……昌嗎?”

像是歎息像是遺憾,千眠任由他將自己的額頭貼在自己的額頭上,用這種彼此之間太熟悉的方式安慰著她。

不需要了啊。她實在很想笑。這個世界已經把她想要擁有的全部帶走了,沒有什麼安慰能再修補她的心了。

天麟元年秋,曙國已經完全恢複了鼎盛春秋。天麟五年,曙皇誕下皇子。

一切都開始循規蹈矩,一切都開始運轉。世人不會知道這個世上到底少了誰,換了誰。

當昔日在皇位上呼風喚雨的那個女子,收斂了所有光芒以最溫和的姿態同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或許他們會回顧一眼,或許會忽略。卻再不會有那樣的山呼萬歲的時候。

時光永遠不會放過誰。天麟四十七年冬,第四代曙皇金千眠駕崩,享年六十八歲。

舉國哀悼的那天,卻有個已經白發蒼蒼的女子,麵對著剛下過雪這滿目蒼涼的街景輕輕的笑出了聲。

你看,安然,你也過的不是太差嘛。你離開這個世界,舉國為你哀切一哭,子孫滿堂要為你守靈七日,哪裏像我,恐怕到底都隻能是孤身一人。

她也已經太老,紅顏綠鬢在時光的消磨中慢慢變成鶴發雞皮,身軀佝僂下去,臉頰上的皺紋慢慢加深,三千青絲盡數變成蒼白。她不再青春不再美麗,可是身邊卻仍空無一人,這些年來她走遍了這片海韻大陸,卻始終不敢再離開一步,或許對她來說,這片大陸早已經對她下了咒,隻有一死方能解咒。

可是今年的雪,恐怕也是太冷了。

千眠伸出變形的手指顫巍巍的去接空中又飄落下來的雪花兒,滄桑的臉上緩緩露出一抹清淺的笑意,皺紋在這個笑意中逐漸加深。

“我似乎也……不想要再留在這個世界了呢。”

手指的溫度融化了那偶然落入她手中的精靈,一團水汽。圓潤的水珠折射著天光,似乎將這個世界的色彩又全部分割了開,她抬頭去看,瘦弱的胸膛顫抖,似乎想最後呼吸一口這個世間的空氣。

可是所有的顫抖卻在忽然間戛然而止。

紛飛的色彩在她眼前凝聚成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輪廓,緊抿成一條直線的薄唇,挺直的鼻梁,永遠平靜無波的一雙墨綠色眼眸,似乎被落在額上的銀白色發絲打擾,微微皺著。

轉瞬間卻忽然變成了再稚氣不過的神情,眼睛有些委屈的睜著,看著她,叫道:

“讓我陪你,好不好?”

她想要扯扯嘴角衝他笑一笑,想要說一句好,想要拉住他的手再感受一次那樣微涼的溫度。

竟再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