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不如

千眠是素來有千杯不醉的名號的,至於她的小跟班沈大人嘛,也不差。

於是這兩人就一人抱著一壇酒上了丞相府的房頂。當然不是什麼鬧著玩的竹葉青桂花釀,正宗的瀘州大曲,一口下去能讓整個人都燒起來的酒。

沈昌臨把偷來的那碟小菜放在瓦上,兩個人一口酒一口菜的喝了起來。酒沒喝多少菜倒是見了底,空腹喝酒尤其容易醉,沈昌臨再一口灌下去,偏過頭去看了看自己的主子,省得他掉下去。

“阿昌啊,”那人卻忽然開口喊了他,像是知道他在看她一樣。

現在正是晝夜溫差大的時候,白日裏明明暖的讓人想要穿單衣,入了夜卻是一陣一陣的涼意襲來。雖然有酒暖身,但是鼻尖上還是發冷。沈昌臨搖搖頭仔細看了看又往嘴裏灌了一口酒的那人,她正抬頭,讓那清冷的月光沾染整張泛著微紅的臉龐。

不確定是不是自己幻聽,沈少爺隻好說了一句圓場:“你少喝點,喝多了耍酒瘋再一頭栽下去。”

好像是被他這樣拙劣的玩笑逗得開心,那人忽然轉過頭看看著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有些醉了,臉上是笑著的,那眼角,卻多了些明晃晃的紅。

上頭了吧。

沈少爺胡亂的想著,卻聽那人笑道:“一頭栽下去也不錯啊。”

不明白她這句話到底代表了什麼心思。從她回來以後他好像就已經無法揣測她,她也一直閉口不談在妖界發生的一切,他隻能是默默的陪著她,一如此時靜靜的看著她,等著她自己把話說下去。

就這麼看著,沈昌臨覺得之前看到的好像並不是錯覺,那人的眼角,真的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紅。

好像察覺他的打量似的,那人又轉了回去,看著月亮又仰頭灌了一口酒,動作太急,液體順著脖頸滴到了衣服裏,大概是有些冷,她打了個冷顫。

“阿昌啊,你說一個人,究竟能窮到什麼地步呢?”

“要不然我就接受你爹的提議,讓他認我當義女怎麼樣?反正你們家也不多張嘴吃飯,你娘還那麼喜歡我。等你爹百年之後,我絕對會披麻戴孝,跪在你們老沈家墳前,比誰哭的都大聲。”

沈昌臨照例開口損了一下她這毫無邏輯的話:“要是你真的給我爹披麻戴孝,我們老沈家的先祖們就都要從墳墓裏麵爬出來給你跪下了。”

“哈哈哈哈……”仿佛聽到多麼好笑的話一樣,千眠忽然大聲的笑了起來,動作之大讓沈少爺心驚她會不會就這麼摔下去。雖然現在隻是一縷魂魄,但是跌壞了可也不是什麼好事吧?眼見著那人好像喘不過氣來一樣停了笑,沈少爺才放了點心,但是那人轉過頭來再看他,眼角的那點紅卻是更明顯了。

這回則是明顯的帶上了無助和難過的聲音,還是之前那個問題:“阿昌,你說一個人,究竟能窮到什麼地步呢?”

定定的看了他一會兒,又低下頭去仿佛自言自語一樣

“沒了帝王之位,皇家血脈也成了笑話,甚至在世人眼中已經是一個死人,無論如何也再和這世間無關,本來還想就這麼混日子的,可是現在看來,阿昌啊,我倒還不如他們嘴裏所說的,一夜之間就病死了呢。”

“你發什麼風又?”沈昌臨皺著眉數落他:“本來就隻剩半條命的人,還真的想灰飛煙滅不成?”

“阿昌啊,”千眠卻並不回答他的話,隻是又要仰頭灌酒,誰知卻是一點都不剩了,眯著眼睛對著酒缸看了一眼,忽然就一臉掃興的順手把酒壇一丟,那壇子咕嚕嚕的滾到了簷邊,被擋了一下,才沒有滾下去。

千眠轉頭看著他,臉上都紅成了一片,眼睛裏還多少留著些清醒,隻不過那些清醒裏,更刻骨的被沈昌臨看見的,是濃厚的悲傷。

“我怎麼會這樣?隻要碰到他,就完全亂了方寸,甚至連自救的意識也沒有,就隻想跟著他。覺得能多看他一眼都是好的。”

沈昌臨被她忽然的流淚嚇到,隻是怔怔的看著她,明明淚水流了一臉,卻還是毫無感覺的繼續說道:“太傅從小就教我們,狼是不能養在身邊的。可我這會兒真是犯了些傻,不僅救了一條狼,還把自己的心肝都喂給了他,哪知道人家嫌太腥,聞聞就扔了。可是心都掏出來了,怎麼往回放啊?阿昌,你告訴我嘛……”

似乎是終於知道自己哭了,千眠的聲音變的哽咽起來,她看著對麵的沈昌臨,淒苦無助的喊道:“阿昌,你從小就被太傅誇到大的,你一定知道怎麼把心找回來對不對?你幫幫我好不好?”

你幫我好不好。

好像從認識千眠以來,她就一直在說這樣的話。

阿昌,你幫我抄孫子兵法好不好?

阿昌,今晚帶我出去玩好不好?

沈昌臨雖然很不想答應她這些無聊的請求,但是每次他爹都告訴他,長公主就是他以後的主子,他的事就是比天還要大的事情,所以沈少爺盡管每次都不情不願的,最後還是乖乖的幫她抄經書,用精妙的輕功帶她飛過整個繁華的曙光。

後來這就成了習慣。

隻是他實在也不知道她這回的難題應該怎麼解。

狼?是郎君吧。

她仍舊還是老樣子,就算太傅再怎麼教導,為人上人非得無心無情不可,她卻還是那個老樣子,隻要在乎一個人,恨不得掏心掏肝的把什麼都給人家。

他是早就勸過她不要那個樣子的。皇宮皇宮,深宮寂寞,卻也實在單純,這裏隻有想要害你的人,忍住心不對任何一個人動情即可,可是一旦出了這皇宮,眼睛就要瞎掉,不明白到底哪個才是真心帶你,哪個是假情假意。

這種看人的功夫,千眠練得比任何一門功課都要不及格。

可是以前畢竟還有他在她身邊,她看不透,他便替她看。

“主子,”沈昌臨淺淺的歎了一口氣,看著那邊哭的不成樣子的千眠——除了金千影,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她為誰哭成過這個樣子。

“你還太小,這世上有些東西不該你明白的。”

“切,沈少爺好像大我多少一樣,四個月還是五個月來著?”

千眠狠狠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就近抹在了沈昌臨的身上,哭腫的眼睛挑釁似的上揚著,卻再沒有了往日那種囂張跋扈唯我獨尊的氣勢。

不過是這孩子覺得哭的丟臉了。帝王的教導不允許她發泄出來而已。

沈昌臨又是淺淺的一聲歎,而後道:“如果真的那麼累的話,就回來吧。隨便你去哪兒,隻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就不會再有事的。”

“嗯……”千眠把臉埋在膝蓋裏,有些傻乎乎的笑開:“回來啊……聽起來不錯呢,不過我不要很窮,阿昌,要不然我還是給你爹當義女吧?你也知道,我身嬌肉貴的,別人家還不一定能養得起我呢,還有,等再過兩年,還得叫你爹給我找個靠譜點的婆家,當然也要有錢,不然被我吃空了我可不管……嗯,還有什麼呢……”說著說著千眠的聲音低了下去,呢喃的聲音仿佛隻有她自己能聽見:

“隻是要把嫁妝準備的豐厚一點,我這樣破敗的身子……對不起人家的。”

“你說什麼?”沈昌臨沒聽清,靠近了些想再問一遍,順道把她帶下來算,省的等會兒讓他爹看見又要炸毛了。

哪知他的手剛放過去碰到千眠的衣衫,那人忽然抬起頭來,眼淚汪汪的看著他,語氣分外的堅定:“阿昌,我看我還是不要活下去了。”

“你傻了啊!說這種話也不怕你的皇爺爺過來直接帶走你的舌頭!”

聽見這話沈少爺可沒再沉默了。他支起身子往千眠那邊挪了挪,看著那哭的亂七八糟的小人,看著屋簷邊上酒壇子發呆,難得的溫柔道:“到底是怎麼了?把事情說出來我聽聽,給主子分憂是我的本分嘛。”

“阿昌……”

終於是捉起那一點衣衫,嗚嗚咽咽的哭了出來,千眠撕心裂肺的抽泣著:

“阿昌,愛一個人不是都應該有回報的嗎?為什麼有時候掏了整顆心出來,還是一點回應都沒有呢?”

“阿昌,好累,好累……”

到最後甚至連人稱也沒有了,不知道她心心念念的那個究竟是誰。

“阿雪,阿雪,為什麼不想讓我回去……如果不要我的話,一開始就不要對我好啊,也不要讓我覺得你應該就是我一個人的啊,現在等我愛上你了,再這樣把我丟棄,我真的很痛啊,很痛啊,我什麼都沒有了,我隻剩你了,隻剩你了,為什麼連你也不要我了……”

屋簷邊上的那酒壇子被風一吹,晃晃悠悠的落了地,不算小的響聲打斷了千眠的哭泣,她顫顫巍巍的低下頭來,看了一眼碎成片的壇子,又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自己身邊這個已經和自己一樣長成的少年,朦朦朧朧的道:“榮華富貴,刻骨銘心,這輩子我也算是沒有遺憾了是不是?阿昌,如果還有下輩子,我也要投胎一個平凡人家好……”

話還沒說完,千眠的身子忽然向後重重的傾斜下去!沈少爺一個心驚,忙鬆了手裏的酒壇子使出渾身的力氣去攔,可是觸手可及的那個身子仿佛是忽然間就被空氣吞噬走了一樣,伸出的手隻抓住了腳踝,待到眼前的整個身子都陷進了那個無形的漩渦,沈昌臨手裏便也隻剩了一隻繡花鞋。好像前一刻還在屋頂上哭鬧的千眠忽的被黑暗吞噬了去,任憑他再怎麼感知她的氣息都沒用。

這時,沈昌臨扔開的那個酒壇忽然咕嚕嚕的滾落了下來,在剛才那個酒壇落地的地方一步之遙,落了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沈昌臨暗道事情不好。她現在隻是魂魄形態,憑空就這麼消失了去,不是她沒了要回了肉體的心暴露了陰氣被鬼差抓走了又是什麼?

握緊手裏的繡花鞋,沈昌臨飛起身子就要竄出家門。迎麵卻來了聽到動靜趕來的沈丞相,他看了看地上的一堆碎瓷片,急急的問道:

“昌兒,這是怎麼回事?聖……”

左右不見了千眠的影子,沈丞相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神色中已經有些慌張,話還沒說完卻忽見自己這個平日裏最不懂禮節規矩的兒子雙手抱成了拳,剛染的那點酒氣將他還略顯稚嫩的臉龐襯的英武起來。

“父親恕罪,聖上現在不知影蹤,但是兒子覺得事出蹊蹺,恐怕得找聖使商議一下。具體情況還等兒子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