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繼續笑著。
“1985年7月9日,陰。
爸爸又打媽媽了,媽媽哭得很傷心。”
我不笑了。
“1985年,7月10日,陰。
我又在爸爸打媽媽的時候哭了,因為媽媽哭得太傷心了,媽媽哭,我也忍不住哭。”
我微微皺起眉頭。
“1985年7月11日,陰。
爸爸把媽媽壓在下麵,後來爸爸把媽媽拖到廚房,放在案板上有好多血,我說那是血,可爸爸說那是西瓜醬,我記得西瓜醬是有仔的,雖然媽媽的頭也是園的,但我知道那不是西瓜。”
看到這裏,我忍不住顫抖了起來,剛要繼續翻下去,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身後,幽靈一般,慢悠悠地問:“你拿的什麼?”
“沒什麼。”我若無其事地隨手把那個紅本本扔進垃圾桶。
母親繼續問:“你爸呢?怎麼這麼晚了還沒回來……”
昨天晚上母親一直在哭,她無法接受父親已經去世的噩耗,雖然她已經為此哭了幾十個日夜。我擁著她,就像她小時候擁著我一樣,唱她小時候唱給我的童謠,輕輕哄她入睡。自始至終,她一直緊緊抓著我的手,哪怕是在熟睡之後,隻要我輕輕撤出手,她就會在夢裏抽泣,並四處尋找著我,似乎生怕一覺醒來,連我也不見了。
於是我隻好躺在她身側,和衣而睡。說是“睡”,其實我一直輾轉難眠,心裏想著垃圾桶裏的那本日記。剛開始看的時候,我以為隻是幼年的自己不小心破壞了父母的“好事”,但看到後來,我更覺得當時父親是真的在打母親。可我又不確定,不相信。因為我記憶裏的父親,一直是個溫文爾雅的書生,大學經濟係的教授,而且他一直很怕母親,那種“怕”,是因愛而生的。又或許,父親和母親的愛曾經經曆過那樣一段“痛苦”的時期,後來才變得恩愛的,這一切都有可能。但最後看到的那篇日記該怎麼解釋呢?按照那篇日記的記錄,父親殺了母親,並且分屍。不不不,那應該是我小時候不懂事胡亂寫的,因為母親就躺在我身側,活生生的。
我側起身,望著母親。月光透過窗外搖曳的樹葉,於是樹葉的影子就斑駁地映在她的臉上,一塊一塊的,隨風擺動。這些日子的苦痛,令她本來發福的臉迅速地消瘦了下去,甚至露出了不太明顯的顴骨。望著她蒼白的臉,我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我敢打賭你和我一樣,一輩子可能也不會冒出這樣的想法——伸出手探探自己母親的鼻息。我承認這個想法過於荒謬,因為這意味著我懷疑自己的母親不是人,或者說,是個死人。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母親在睡夢裏緊緊皺著眉頭,喃喃地夢囈著:“死!……去死!”我的食指剛剛伸到她的鼻下,熟睡中的母親突然睜開眼晴,騰地坐了起來。
“媽,是不是做噩夢了?夢到了什麼?是不是在夢裏想起了那場車禍是怎麼發生的?”
她茫然地四下看看,然後驚訝地望著我,問道:“你為什麼睡在這裏?你爸呢?”緊接著,她抬頭看了看牆壁上掛鍾,聲音裏多了幾分焦急:“你爸怎麼半夜還沒回來,該不會出了什麼意外吧?不行,我得出去找他。”她邊說邊走下床。
我無奈地拉住她,無奈地再次告訴她父親已經去世的消息,於是母親哀嚎響徹了夜空,我隻好繼續哄她,就這樣一直折騰到淩晨才睡去。
第二天醒來,母親已經不在身側,廚房裏飄來煎雞蛋的香味。
我疲憊地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跑到廚房。母親的整個臉都因為昨夜的哭泣而腫了起來,她微笑著望著我:“讓你爸多睡會兒,等我把粥熬好了再叫他。”
我張了張嘴,但又把那些話咽了回去,我累了,太累了。
想起昨夜母親的夢囈,我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是不是母親害死了父親?她因為父親早年的虐待而記恨在心,終於找到機會報仇雪恨、擺脫魔爪?想要確認這個推測,我必須確定父親確實那般殘酷地虐待過母親。於是我毫不猶豫地走向垃圾桶。
“飯好了,叫你爸起來!”母親在廚房裏喊道。
“媽!”我望著空蕩蕩地垃圾桶,心裏一沉:“媽!垃圾桶裏的東西呢?”
“倒了啊!”母親淡淡地說。
於是我急匆匆地衝到樓下,正好看到裝垃圾的拖拉機“突突突”地拐了彎。
母親一臉無辜地站在門口:“怎麼了?你又不小心把什麼扔到垃圾桶了嗎?”
“沒……沒有……”我轉身,望著母親,心中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種感覺難以形容,就是覺得母親一下子變得好遙遠,好陌生。
“對了,你爸呢?”母親指著空蕩蕩的臥室,疑惑地問。
我實在不想再應付她的哭泣,於是隨口說道:“學校有急事,他一大早就走了。”
“怎麼會?今天是我們結婚24年紀念日啊!他不是已經請假了?”
“哦,臨時有急事,好像是個重要的教學研討會什麼的。”我隨口說道。
於是母親眼圈一紅,又哭了起來:“這個沒良心的……”
不會吧,這樣也哭?!看到她的眼淚,我真的覺得自己都要崩潰了,於是早餐也沒有吃,就抓起包去上班了。
昨天母親比往常少哭了一次,因為我早晨騙了她。我想這或許是個好辦法,因為母親的所有記憶都停留在父親出事的那個早晨,從那之後的事情,她都不會記得。醫生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有的說是因為車禍時腦部撞傷造成的,是生理疾病,也有的說是車禍造成的心理創傷。但無論是哪種,那些老頭們誰也拿不出有效的治療辦法。
到了現在,我幹脆認命了。母親的記憶保留的時間越來越短,一開始是一天,後來是12個小時,到了現在,她連一個小時之前的事情都會忘記,她永遠活在過去。
這樣也好,這樣我就可以騙她,不告訴她父親已經去世的真相。母親每隔一小時就會詢問一次父親的去向,就連上班時她的電話也要追到辦公室,雖然這樣很麻煩,但總好過她日日以淚洗麵。
我邊心不在焉地收拾書房那一本本相冊,邊思索著父親的死。偶爾,腦子裏也會閃出某個血腥的記憶片段,記憶裏是一片血淋淋的紅,案板上的頭發已經被血浸透了,血順著頭發滴答滴答地落下來。
我一個激靈,從恍惚中驚醒。母親木然地站在對麵,目光空洞而又哀怨:“這麼晚了,你爸怎麼還沒回來?”
“哦……”我把一本相冊裝進箱子裏,忍不住後退了一步,和母親保持著安全的距離,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那本紅色日記本隨著拖拉機“突突”走以後,我就有點怕她了,我輕輕說道:“你忘了?爸爸去外地開學術研討會了……”
“怎麼會?”母親緊緊皺起眉頭:“今天明明是我們結婚24年紀念日啊……”
我猛地愣住了,直到現在我才聽出了異樣:“媽,您和我爸結婚多久才生的我啊?”
母親微笑著,那一刻她的眼睛閃出幸福而溺愛的光芒:“結婚一年後啊……”
我微笑著,小心翼翼地問:“今天是您和我爸結婚24年紀念日,爸爸還去出差,真是太過分了!”
母親一愣,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在掩飾著什麼:“是28年,哦,不,是29年紀念日,瞧我這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