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斯年轉過頭,靜靜看著我。月光傾瀉在沈丹卿的臉上,給她本就嬌俏,柔和的麵頰度了一成神秘聖潔皎潔的光。顧斯年堅硬的心忽的柔軟下來,這些年,仇恨把他束縛的太苦太苦。這一刻,如果可以無限的延長該有多好!
房間裏氤氳著彼此動情的味道,像六月的野月季,紅豔而香的醉人。顧斯年與我談天說地,從幼時情分討論到時局古今,兩個人默契的不言而喻,相視對望,都忍不住笑的出了聲。
我一手捏著裙角,試著探問。“這月十五你有空嗎?”
“怎麼?”
“能不能陪我去神王廟上香?”
神王廟,供奉的是天竺莫呼洛迦大蟒神,嵩陽城長鬧蛇災,百姓紛紛祭拜莫呼洛迦神,乞求家宅平安。當然,香火盛了,連神明都要多多勞心起來,誰家若有個求子,求簽,男女思春求姻緣的也會去神王廟祈福。
“好。”顧斯年緩緩應下,內心忽的蕩漾起一片陰霾,沉沉道。“咱們早些去,都說神王廟的第一炷香最靈驗。”
月落星稀,報曉的雞啼喚起了光明,朝陽徐徐升起。顧斯年和我各自回房,紛紛輾轉反側。
轉眼便是十五,顧斯年讓警衛開車,載著自己和我去神王廟。那天,我提了一個胡桃色的手編竹筐,裏麵是備好了香燭,和十幾兩散碎銀子。
顧斯年和我並排坐在後座,顧斯年一言不發,轉過臉看車窗外的街景。
“這麼早便有擺攤的人!”我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拐角那家油茶很好吃,你陪我上香,回來我請你吃碗油茶!”
顧斯年啞著喉嚨,長舒一口氣。“等會到了山下,你自己前去上香吧。”
我看著顧斯年的側臉,蒼白又憔悴,微抿的嘴唇幹裂出了口子,額頭上都是細密的薄汗。
“是不是不舒服!”
“嗯。”
“好吧!”
不久,車到了山腳,我自己下了車。顧斯年默默注視著沈丹卿的腳步,一步一步順著神王廟爬去。忽的,顧斯年整個人向後一仰,咚的一聲,磕的後腦震了三震。
“督軍,都照您的吩咐辦好了!”開車的警衛向他彙報。
“知——道——了!”顧斯年幾乎抽盡了全身的精力,死死閉上了眼睛。
事後,聽神王廟上香的村民講述,那日清早一開廟門,便有股異香撲麵開來,我赤身裸體的暈倒在神王廟大殿。突然,不知從何處鑽出來團團青蛇,那些青蛇從莫呼洛迦神像的背後湧出,一條條吐著長長的信子,呲著尖牙,扭動著黏膩的身軀衝向百姓。
這些青蛇像是凶靈附體,見人就咬,不少百姓紛紛受傷。也有幾個倒黴的,被混亂在青蛇裏的毒蛇盯上,就那麼兩個小孔,弄得他們黑腫了四肢,最後連命也搭上了。說來也奇怪,這些青蛇凶悍無比,傷了無數生靈,卻唯獨繞開了我。我光潔的身子舒展在大殿之中,閉著眼,如同沉睡的煞神。
其實,這些全部都是他做的。顧斯年不過是做了三件事。第一件,讓警衛用迷藥將我迷暈,剝光衣物放在神王廟大殿。第二件,在我的四周撒上一圈雄黃酒,蛇鼠懼怕雄黃,自然會對我退避三舍。第三件,提前一晚,將備好的木槿花和夜香花汁子塗在莫呼洛迦神像上,此時六月,正是蛇蟲鼠蟻盛行之時。木槿花和夜香花都散奇香,最能引蛇。
世間最怕,莫過於流言蜚語。世間最惡,莫過於人心。不久,便有流言傳出,說是我同野男人在神王廟淫亂,觸犯了神王,神王這才放出諸蛇見人便咬。又有流言,說我本是蛇妖附體,天降邪祟,不除便會殃及百姓,霍亂嵩陽城。
起先,也隻是一些人亂嚼舌頭根,當個笑料在茶餘飯後打消遣。打頭陣的是個女人,她去神王廟裏求子嗣,當真懷了身孕,於是讓自家男人備好瓜果去廟裏還願。就在十五那天,他男人也趕上被亂蛇攻擊,咬傷了右手臂,不曾想攻擊他男人的竟是條毒蛇,回到家裏才三天便一命嗚呼。
那女人挺著大肚子,一沒有謀生的一技之長,二沒有給丈夫下葬的棺材本錢。便索性拉攏了幾個親戚,抬著丈夫的屍首,去顧府大門口討說法。
人群中有了個出頭的,附庸之途便如雨後春筍一般群擁而起。家裏死人的,親眷受傷的,還有一些頭疼腦熱從來沒去過神王廟的潑皮也跟著大夥兒湊熱鬧。
這群刁民先是堵在顧府大門口叫罵,不過數日,人群中的憤怒越來越濃。也不知是誰喊了口號。“神王怒,風波起。除妖孽,天下平。”
除妖孽,天下平!我頓時變成眾矢之的。一群刁民蜂擁而起,闖顧府,強綁了我,紛紛吵嚷著要將妖孽祭河贖罪。
我被沉河的那天。
始作俑者顧斯年站在城門樓上親眼目睹這一切,見那我娘也跟著投了河。
我知道他是什麼樣子。他定先是眉頭一緊,輕輕唾了句“便宜了這個賤人。”一股子堵在顧斯年胸口十幾年的仇恨緩緩消逝開來。顧尤氏就這麼死了,這麼多年的恩怨與仇恨都融入了黃河之中。”
“真是可惜。為了父母的恩怨,竟然白白糟蹋了你的性命。”
蘇丹紅聽完這個故事,忍不住默默歎著氣。
“那後來呢,後來那個叫顧斯年的男人怎麼樣了?”
這個名叫孟丹兒的女人微微一笑。
“我自然知道,我的魂魄一直都跟隨在他的身邊。
不知為何,看見我沉河的顧斯年本以為見了這場景,定會覺得酣暢淋漓,大快人心。可是,顧斯年感覺到了自己的心口竟在作痛,那一陣酥酥麻麻的刺痛攪的他惡心發嘔。是因為我吧!那個同顧斯年青梅竹馬的明媚姑娘。幾滴淚水穿過顧斯年的眸子,滑過了他的麵頰。
黃河岸邊熙熙攘攘擠滿了看熱鬧的村民,都是特地來看溺死妖孽的,歡呼雀躍的殺人,這種事兒實屬少見。
先是沉了我,緊接著我娘又跳了河,撲通撲通兩聲就沒了兩條人命,確實有些不太過癮。村民們都訕訕地各自散了,顧斯年心裏空落落地,整個人像無主的孤魂,兩腳輕飄飄的蕩回了顧府。
顧府早已一團糟,我和我娘的房間如同被洗劫了一般,衣物和首飾紛紛堆在地上,一些擺設瓷器,花瓶字畫什麼的在地中間堆成了一座小山。
丫鬟見了顧斯年,忙上前詢問:“少爺,夫人和小姐房間的東西怎麼處置?”
顧斯年聞言,忽的臉色一沉,雙眼紅的讓人害怕。
那丫鬟知道說錯了話,緊張的肩膀微微顫抖。“是,是那個妖孽母女的東西,怎麼處置?”
顧斯年看著這滿地狼藉,才發覺現如今的顧府早已不再是當年的模樣,現在的顧府蕭條的處處滲透出淒涼。
我的房間有很多字畫。在顧斯年的印象裏幼年的我腦子愚笨的很,一本《三字經》整整學了一年也背不出來。至於作畫更是天賦平平,下筆運墨力道重的很,不知捅破了多少張宣紙,恨得教畫的老先生頻頻搖頭。
顧斯年上前隨手撿起一卷畫軸,是我給他畫的小像,模樣還是顧斯年幼時的模樣,也難怪,顧斯年十二歲便被外公接走,在我的印象裏他始終都是當年那個穿著繡鞋的小大人兒。
“都燒了!”顧斯年把畫軸隨手丟在地上。“首飾,瓷器都砸碎,找個地方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