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再見

顧斯年捧著母親的牌位,帶著滿腔的仇恨離開了顧府。上路前,我躡手躡腳地低聲問顧斯年什麼時候回來?顧斯年小小的身子都是麻木的,他觸不及防拉起我的右手,擼上袖子,用力大口咬了下去。血腥味在顧斯年的嘴裏彌漫著,他的每一根汗毛仿佛都在說著‘我要報仇’。

一晃便是十年之久,時間並沒有把當年的往事洗去,反而讓顧斯年的恨意愈加深刻。顧斯年不喜經商,隻愛跟著杜駿在軍隊裏混,兵書讀的多,打槍又是一把好手,不到二十便做了督軍。

這些年,顧謹給他寫了不少書信,紛紛被顧斯年扔進油燈裏化成了灰燼。一日,顧斯年正如往常一般在軍隊裏操練,忽的,杜府派來了傳口信的下人,讓顧斯年馬上回府。

顧斯年把一把盒子炮往腰間一別,披了件軍綠色翻毛領的鬥篷,傳令讓警衛馬上備車,送他回杜府。

杜府大堂上,杜老太爺,杜駿,還有顧斯年的兩個堂哥都在,唯一一個生臉兒是個戴著瓜皮帽,穿著藍色長衫的幹瘦老頭兒。顧斯年進門先是向幾個長輩問了安,順便撇了幾眼那老頭兒,隻覺得麵熟,應該是在哪裏見過的!

老頭兒見了顧斯年,四肢變得局促起來,張著嘴似笑非笑的,臉上的褶子都擠到了一處。感歎著:“少爺,如今真是長大了不少!”

少爺,顧斯年頓時如雷灌頂,這老頭兒是顧府的人,杜家上下都尊稱顧斯年為督軍,或是大人。隻有顧府的人才會叫他少爺。

“少爺怕是不記得我了,我是周管家。”

周管家,顧府幾十年的老家仆,就連顧謹都是他看著長大。顧斯年微微頷首,並不接話。

杜老太爺告訴顧斯年:“你父親病了,想見你一麵,給你寫了信你也不回,專門兒讓周管家上門兒來接你。”

“孫兒軍中事務繁忙,隻怕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

“你舅舅,也不見得忙到哪兒去。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做主了,明兒一早你就跟周管家回嵩陽城。”都說人老奸,馬老滑。這杜老太爺可是精明的很。整整十年,顧謹雖然時常來信,可從沒催著顧斯年回去,如今專門派人來請,想必真是得了重病,時日無多。如果攔著顧斯年,耽誤了兒子送父親最後一程,隻怕再過幾年,顧斯年成了家,心智更成熟些時會反過來埋怨自己。

翌日清晨,顧斯年帶了幾個貼身的警衛,開著一輛豆綠色王八殼子小轎車,浩浩蕩蕩進了嵩陽城。

顧府早就敞開了大門,一眾丫鬟婆子在門口排成一列,隻等著恭迎顧斯年進府。

“好大的排場!”顧斯年素來最討厭熱鬧,看著自家門口人攘人熙,心口頓時覺得又煩又悶。

“顧謹呢?還真的下不來床了?”顧斯年不耐煩的向周管家抱怨,指著麵前這些丫鬟婆子。“亂七八糟的,讓她們趕緊都散了,聚在這兒看猴戲?”

周管家擺擺衣袖,遣散眾人。“少爺,請。”

顧府還是熟悉的樣子,除了院子裏的青石板路被馬車來回碾壓已經出現了微微的裂痕。

顧斯年徑直去了顧謹的房間,剛推開門,一股濃烈的中藥味兒撲鼻而來。

我娘坐在床邊,手裏端著葯碗。我娘那天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襦裙,外罩著青白色的坎肩兒。這年頭,一般大戶人家裏的女眷都是趕著時髦穿那種緊裹身的旗袍,和西洋時興的高跟鞋。我娘一身老氣素樸,連個頭釵首飾也沒有帶。

顧斯年心裏一定在想,這個賤人一定是故意穿的寒酸些,都是裝模作樣給自己看。

我娘見了顧斯年,整個人都緊張起來。連忙把藥碗往丫鬟手裏遞,兩隻手握在胸前反複摹磋著,隻覺得自己坐著也不是,站起來也不是。

顧斯年略過我娘,徑直走到床邊,顧謹身體都是浮腫的,花白的頭發和胡子也掉的寥寥無幾。誰能想到,十幾年的光景,就能把一切變得物是人非。當年那個稚嫩的孩子如今愈發的意氣風發,當年那個衣冠楚楚的顧謹,如今竟垂老的肉爛骨酥。

“既然已經見到,明日我便回。”

顧斯年冷冷冰冰,像是塊捂不化的石頭,他不肯喚顧謹為父親,跟這個薄情人說句話,已經是顧斯年對其莫大的恩賜。

忽的,一襲白影略過。我在門口探頭探腦。我娘麵色微慍:“丹兒,你又胡鬧!”我這才露了麵,輕移蓮步走進房間,身姿嫋嫋娜娜。

我直奔顧斯年。“斯年哥哥,我日日盼著你回來,周管家去南寧府接你,還是我出的主意。”

顧斯年看著眼前青梅竹馬的女人,穿著雪白色的衫,雪白色的長絛,模樣長開了,杏眼桃腮,墨發朱唇。

顧斯年看的有些恍惚,雙眼微促,神色迷離。一點情欲的種子在他的心裏生根,發芽,開花。不可以,顧斯年僅存的理智把他拉回現實。自古紅顏皆禍水,我的模樣就是在提醒他,當年就是我娘那個狐狸精害得他娘抱憾而死,這一對母女,沒有一個好東西。

“丹兒妹妹,好久不見!”顧斯年嘴唇輕抿,微微頷首,顯著既斯文又儒雅。這些年,顧斯年的個子竄了不少,比我整整高了半頭。他低著頭,仔細注視麵前的我,兩汪眸子複雜又深情。

我眉毛微顫,雙腮染成了天間的紅霞,男女之間,便是如此。有些情話用不著嘴去訴說,隻須眉眼便能將滿腔情義傾囊相授。

顧斯年自然是不走了,我以為他是為了我,顧斯年實則是為了仇。

多年不見的男女,有的成了陌生人,有的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一般,有著說不完的話,聊不盡的世事。

顧府後院有一處雜物房,隻與小廚房相鄰。從前,我來顧府玩耍,顧斯年便經常去廚房偷些雞腿,蜜餞帶著我去雜物房吃。那時的兩個人主要為了吃,一個個吃的油了嘴,肚子漲起來便是我該回家的時候。

入夜,顧斯年去廚房端了一盤雞子倮,一壺棗子茶。路過我的房間,並不敲門,卻把木窗戶敲了三下。我開了窗,隻見顧斯年在那正方形的小木框外笑的溫潤燦爛。

“走,去老地方!”

他還記得老地方,我的心髒砰砰的跳。顧斯年長大了,高高挺挺,鼻子也高,額頭也高,聽說他還當了督軍,真好。亂七八糟的思緒在我的腦子裏亂飛,這個年紀的男女,總愛對自己的終身大事有太多的非分之想。

顧斯年走在前頭,我緊跟其後,雜物房怕是好久沒有人打掃,積了一層厚厚的灰。顧斯年尋了根長木棍,把雜物房的天窗撐開,一抹月光透著窗子灑進房間,映在兩個人的身上。

顧斯年把自己的外衣脫下,鋪在角落裏,讓我坐在他的衣服上。我不推脫,輕身坐下,又往旁邊欠了欠,給顧斯年留出位置。

兩人坐下良久,卻沒有人開口,房間裏安靜的可以聽見二人悸動的心跳。

我覺得有些尷尬,隻好先開口打破寂靜。“顧爹爹日日盼你回來,總是念叨著‘斯年該高了。’‘斯年怎麼不回信。’‘斯年出息了。’每天斯年,斯年的不離口!”

顧斯年冷笑,眸子裏射出寒峻的光,平平的問。“那你呢?有沒有盼著我回來!”

“有。”我脫口而出,又急忙捂住嘴,從唇縫指縫裏小聲嘟囔:“念著從前的情誼,總是掛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