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三章 沉河

世間至苦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我就是我娘的命,命都沒了,還留著軀殼做什麼!我娘縱身一躍,亦投進了滾滾長河。”

聽到這兒,我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蘇丹紅連連問道。

“那你究竟為什麼會被沉河?那些村民都說你是妖孽,你真的是妖孽嗎?”

那個女人聞言淡淡一笑,垂著眸子,睫毛長長的呼扇呼扇。

“你們可聽我細細講來。

害死我的始作俑者便是顧斯年。他恨我娘,因故也恨我。

這件事,還要從我們的小時候講起。

顧斯年的父親顧瑾是個瓷器商人,在我們的印象裏,顧斯年父親總是那樣忙碌,忙碌到自己竟回憶不出那個男人當年的模樣。記憶裏最多的便是,每到深夜,顧斯年的娘親便會穿上一件十分精致的桃粉色旗袍,再點一盞油燈,靜靜地守在燈旁等著顧謹回家。

顧斯年的娘親叫杜泠煙,杜泠煙不愛說話,因為她隻要一張嘴,丈夫永遠都是不耐煩的樣子,顧瑾喜歡安靜的女人。

顧斯年不懂,自己的父親為何會如此厭惡自己的母親?即使杜泠煙那年已經病入膏肓,顧謹始終忙於生意四處奔波,不願回去多看杜氏一眼。

直到杜泠煙下葬,頭七尚且沒過,顧謹就把另一個女人接回了顧府。那個女人是我娘,顧斯年從小便認得我和我娘的,以前還會管我娘喚一聲尤姑母。

我娘原本是有男人的,她的丈夫姓孟,也就是我的爹爹。我們孟家原本也是嵩陽城裏的大戶人家。

孟家和顧家是多年的故交,顧斯年小時候總是和我一處玩耍,我們二人是青梅竹馬。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行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一切皆在那年初春,隻記得那年的冬雪下的異常的厚,我父親在雪融化的時候去世,不知是什麼病,隻是走的很急。我們家的葬禮,顧斯年跟著他父親也去來,那日,我和娘穿著孝服,木怔怔地跪在棺材右側。

我清楚的記著我們家的大門前有一處很深的凹坑,顧斯年是跳著下的馬車,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凹坑裏。初春雪正融,坑裏積了不少的水,浸透了顧斯年的鞋襪。

他爹拿著兩捧燒紙牽著顧斯年進了我們府裏,先是在我爹的靈位前上了香,我娘見顧斯年鞋襪都是濕漉漉的,起身回了房間拿了一雙我的繡鞋讓顧斯年換上。

我娘讓顧斯年坐在凳子上,自己半蹲著幫他脫下鞋襪,拿著幹抹布把顧斯年的小腳一點點擦幹。“姑母家裏隻有你丹兒妹妹的鞋你穿著合適。”

“怎麼是雙女孩的繡鞋!”顧斯年嘟著嘴,心裏麵上都不大樂意。

我娘一邊幫顧斯年穿鞋一邊笑著拍他腦袋。“你才多大呀,還分個什麼男女,你丹兒妹妹都比你高半頭,想當年,你爹也穿過我的鞋……。”顧謹原在旁邊燒紙,聽了我娘的話整個人忽的一頓,我娘見狀自知失言,急忙住了嘴。

顧斯年看著自己腳上的繡花鞋,翠綠色的錦麵,上麵零星繡了幾朵嫩黃色的花骨朵兒,既小巧又精致,顧斯年穿著正合腳。

“好看吧!我爹從杭州給我帶回來的。”我拿了兩塊豬油膏就往顧斯年手裏塞,這豬油膏是我爹的貢品,一大盤子就擺在靈桌前。

“我爹吃不了那麼多!”我整個人呆呆的,嗓子也啞的變了調,一雙眼睛腫的隻剩下兩條細縫,再穿了一身寬大拖地的孝服,模樣醜極了。

顧斯年不嫌棄的接過豬油膏揣進了口袋,頗有義氣的伸出一雙油手拍著我的肩膀,語氣像一個小大人。“丹兒妹妹,千萬別太難過,誰都有這一天,以後我會常常來看你們的!”

從我們家離開的第二天,顧謹就又出門做生意去了。顧斯年的母親杜泠煙沒過多久也生了病,任府裏的管家請了十幾個大夫,開了百十來種藥,每日拿藥當飯盯著都不見好轉。

顧謹偶爾回家,除了一大家子一起吃飯外,顧謹不肯與杜泠煙有過多的接觸,借著杜泠煙身體不好為由,顧謹把自己的被褥衣服都搬去了書房。

顧謹對杜泠煙越來越冷淡,杜泠煙身體也越來越差。府裏都下人都說著傳言,說是顧謹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顧斯年原本對這些閑話是將信將疑的,直到杜泠煙躺在病床上活活將自己熬幹。

杜泠煙臨死之前已經瘦的像個紙片人,如同一副骨頭架子上裹了一層薄皮,透著那層皮膚能清楚的看見血管和動脈在律動。“老爺何時回來?”杜泠煙想見顧謹。

“爹不在。”顧斯年低著頭不敢多說一句話。顧謹出門喝酒去了,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經沒有幾日的壽命,他卻連她最後一麵都不肯見。

杜泠煙仰躺在床上,兩個眼珠如同枯石一般直勾勾的盯著棚頂,她張大嘴巴敞開喉嚨想讓呼吸更順暢些,可是她已經沒有了吸氣的力氣。“老爺!”杜泠煙從肺部發出了最後兩個字,就此一命嗚呼。

顧謹喝的麵色潮紅方肯回府,管家告訴他杜氏的死訊,顧謹撬了一塊上等的茶餅,品著新茶,手裏盤著一對釉紅色的獅子頭,不悲不喜,隻當做沒有聽見。

杜泠煙死後第三天,顧謹開了祠堂,請了家裏的大族長,送上了三節六禮,說要續弦。顧謹要續娶的女人就是我娘,連帶著死了父親不久的拖油瓶的我,顧謹也照單全收。

少年時期的顧斯年懂得的第一個七情六欲便是憎恨。顧斯年恨他父親的薄情,更恨那個鳩占鵲巢取代了她母親地位的女人,他發誓他總有一天要讓我娘也體會到他的痛苦,體會到那種失去至親至愛之人的感覺。

就這樣,青梅竹馬的我和他因此生了莫大的仇恨。

……

當年,顧謹娶了我娘後不滿一個月,南寧杜府便來人接顧斯年。南寧杜府,杜泠煙的娘家,響當當的糧商,藥商,北方幾乎一半的土地都是杜家的。

來的人叫杜駿,是杜泠煙的親哥哥,顧斯年的大舅。杜駿是個莽漢,平時最愛耍槍弄棒。

顧謹娶我娘的事兒並沒有大操大辦,可常言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發妻病死未過頭七,就迫不及待把別的女人迎進家門,此種薄情寡義的男人,早就成了嵩陽城裏街頭巷尾的笑談。

杜府得到了杜泠煙的死訊,因杜家雙親年長不便奔波,就派杜駿為代表前來吊念。杜駿帶了百十號兵丁剛進嵩陽城,卻聽見自己妹妹的喪事竟被大家當笑話講。

杜駿端著長槍,一腳踹開顧府的大門。正如傳言一般,大院裏不見白布靈堂,取而代之的竟是錦繡紅紗。若不是手底下兵丁攔著,杜駿差定會把把顧謹給崩了。

“你奶奶的,當初你這廝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唬得我妹子要死要活的非要下嫁與你。你不過是個窮得叮當亂響的臭秀才,沒有我杜家的聲望撐著,沒有我妹子的家私頂著,你能混到如今這般田地。”緊接著便是什麼狼心狗肺,薄情寡義的陳詞濫調。在杜駿嘴裏,顧謹就好比當年的吳起殺妻求將,陳世美拋妻滅子。

最後,杜駿執意要把顧斯年帶走,顧謹起先不肯,他隻有顧斯年這麼一個兒子,畢竟血濃於水。杜駿衝著天不知打了多少空彈,那日顧府的槍聲響徹整個嵩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