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用人,還需多做斟酌。”東方陵道。北堂煜踱至東方陵身前,四目相抵,“你盼了這麼多年,不就是在等這一天。”
東方陵避開北堂煜的視線,“四弟自會交出兵權,至於手握西南軍的唐楓,也是個懂時務的人。依陛下治國之才,假以時日唐家自會歸從於您。”
北堂煜道:“朕不想要。”東方陵語調漸冷,“陛下不想要權力,難不成還想要我東方家的人不成!”
屋外晚鍾鈍鳴不止,大殿之中,兩道幽深淩厲的視線平齊交對,劍拔弩張。
“大哥。”東方玄手掌將東方陵朝後推了些許,身子擋在北堂煜身前,躁動的空氣中徒然插進一聲平淡的規勸,“對陛下,不得無理。”
北堂煜氣息稍緩,剛要伸手落在東方玄肩頭。東方玄已轉過身來,單膝跪地,君臣之分,如一道無形鴻溝,橫在二人之間。
“臣願交出兵權,從今往後,陛下……也並非無我不可。”北堂煜眸中蘊著一潭幽光,垂眸靜看著東方玄解下從未離身的寒玉腰佩,雙手呈上,北堂煜嘴唇微顫,吐出一個字,“滾。”東方玄隻得放下手,將玉佩置於腳邊,緩緩起身。
東方陵審度著新帝每一絲細微的變化。北堂煜往日殷紅的嘴唇逐漸褪色,狹長的眸子升起濃重戾色,包裹在玄金龍袍中的挺拔碩長的身子,如一杆青竹迎風搖曳。
北堂煜垂著兩袖,幾乎放任這兄弟二人闊步離去。指尖在袖中微微顫動,直至視線中再也見不到二人背影,北堂煜胸腔中徒然迸出一聲怒吼,一丈之內花瓶高椅霎時化作齏粉,嬌豔花朵幹癟扭曲,被熱浪灼為褐黑敗枝。
唯那枚玉佩,靜靜躺在腳邊。
北堂煜視線徒然一轉,落到一雙燦若明星的眸子之上,即刻站直身子,目中一片淡漠,方才之態仿若幻影。不請自來之人翹著一邊嘴角,眉梢飛出的張揚跋扈,幸災樂禍地瞧著北堂煜的落魄之色,一隻腳踏在龍案明黃聖旨之上,周身透出一股子滲進骨血中的蔑世囂張。
熒熒青碧幽光劃出一道圓弧,靈活的手腕貼著旋轉的刀柄翻轉,北堂煜鳳眸微微眯起,盯著那兩柄熟悉的彎刀,緩緩道:“你的膽子,比朕想象中還大得多啊。”莫淩恒身子陷在龍椅中,漫不經心地回道:“老子也沒想到,堂堂九五之尊的脾氣也比想象中壞得多啊……”
北堂煜鼻端忽地聞到一股淡香,屏息卻已來不及,鈍麻之意由脊柱散開,四肢沉重僵勁。莫淩恒話尾拖著的尾音兒還沒斷,羅靳輕飄飄地從房梁上落下來,手中卷著鋼絲,“教主,最多能撐一炷香,這怎麼可能把他弄出宮?”
北堂煜身子紋絲未動,臉上閃過一絲猙獰,身子已開始微微晃動,“你覺得這些東西會對朕有用?”莫淩恒緩步靠近,收刀入鞘,回道:“老子也沒指望它,這隻不過能讓你老老實實聽完我這些話,老子跟咱們家那位愛算計的玩意商量好了,明著的他說完了,咱親自請你去趟東方府,談點兒上不了台麵的。”
北堂煜上下瞧著莫淩恒,嘴角忽地扯起,笑道:“走路都不穩,還敢親自來見朕。”莫淩恒趁著北堂煜麻藥勁兒還沒過,一步邁上前,扳著北堂煜的下巴瞧了半晌,念念有詞道:“嘖……小樣兒,你這雙眼睛挺毒啊。”
北堂煜似被燙傷一般周身一震,莫淩恒那指腹散發著滾燙的熱力,純陽之力絲絲縷縷地瀉出。北堂煜怔了半晌方才低聲問道:“你怎麼會……乾坤無極功?!”莫淩恒收回手,斂去滿臉調笑,沉聲道:“跟我去東方府,我便告訴你。”
羅靳一臉茫然地見北堂煜跟莫淩恒咬了幾句耳朵,莫淩恒靠著殿柱,北堂煜竟一言未發地走進內室。羅靳還未開口,視線落到入而複出之人身上,猛地倒吸一口涼氣。
來人分明一襲玄色勁裝,勾勒出挺拔剛健的身形,眉眼輪廓幽邃硬朗,隱約可見其母異族血統。長睫如鴉羽投下一抹幽邃陰影,眼瞼綴著一點刺目的朱砂紅,刹那驚豔,無非雌雄。哐當一聲莫淩恒玩弄在掌心的龍骨刀落在地上,北堂煜微斂雙眸,毫不意外。
東方陵忽地止步,轉過身注視著東方玄平靜的雙眸,“他說的沒錯,我就是在等這一天。可你,卻說錯了。”東方玄不語,東方陵又道:“我這麼做,無非是要給你留一條後路。真到了萬不得已之時,你要清楚,大哥這兒,永遠護得了你。”
東方玄道:“我見二哥……過的還好。”東方陵眉心微擰,“北堂煜與九王不同,你與他相識多年,卻不見得真正了解他。”東方玄道:“我心裏有數。”東方陵歎了口氣,緩緩道:“不必再送。”
東方玄站在宮門內,看著東方陵身形遠去,下意識地摸向腰側,手中卻空無一物。
北堂煜拾起地上玉佩,指腹摩擦著粗糙的刻痕,一個玄字曾經鋒利的棱角已被磨圓。
陸離望著屋外逐漸幽暗的天色,終還是解下腰間白雪刀,孫亦敏接過陸離遞來的白雪刀,“你這是做什麼?”陸離道:“師母贈刀,今日物歸原主,我……往後恐是用不到了。”孫亦敏臉色變了變,“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淩恒那孩子不會下這般狠手。”
陸離搖搖頭,“我怕的不是教主,而是東方陵。”孫亦敏道:“有我在,看他敢傷你!”大門嘭地一聲打開,莫淩恒抱著手臂倚在門邊,朝陸離揚了揚下巴,“怎麼,還要我親自過來找你?”
莫明恒撩開後廚簾帳,還未開口,孫亦敏搶道:“臭小子,來了也不知道先看看你哥!”莫淩恒望向莫明恒,不鹹不淡地叫了聲,“哥。”又轉向陸離,“行了,我看也看了,你跟我走罷。”
莫明恒擰著眉上下打量著莫淩恒,孫亦敏上前一把扯住陸離的手臂,朝莫淩恒道:“你先跟我保證,罰是罰,可這事畢竟是我讓他去做的,東方陵要想傷陸離,就是對娘有意見,娘饒不了他。”
莫淩恒道:“娘,瞧您這說的是什麼話,我還能真害他不成?你兒子辦事有分寸,折騰夠了,保準把人給您毫發無損地送回來。”孫亦敏將信將疑地點點頭,莫明恒走上前道:“陸離本沒做錯,淩恒你也不小了,還無理取鬧。”
莫淩恒眼珠一偏,落到莫明恒身上,“哥,當時不辭而別,那日我說的話不過是氣話,你別放在心上。”莫明恒聞言微怔,竟沒再阻攔,就這麼任憑莫淩恒將陸離帶走了。
莫淩恒走了半晌莫明恒才恍然回神,似是自語般低喃道:“從沒見過他主動認錯,那東方陵,真就讓他變得這麼多……”孫亦敏手掌拍了拍莫明恒的脊背,彎彎笑眼望著莫明恒,柔聲道:“這樣不是挺好的麼?”
莫明恒點點頭,眉心仍擰在一起,“是還好。”
東方陵手裏提著包的方方正正的糕點,一年未回長安,做東家的雖不需事必躬親,卻也不能全然放任不管。沿途去了趟綢緞行,選了兩匹與莫淩恒極為相稱的料子,裁成常服。左思右想不知送莫淩恒些什麼好,隻得選了幾樣糕點,歸家之時,天色已暗,想必莫淩恒已將事辦妥。
剛進門便有仆從小跑著趕來,氣還未喘勻便道:“大、大少爺,不好了,莫公子他……”東方陵道:“你且歇歇,不必著急,慢慢說便是。”東方陵緩步穿過大堂,朝內庭大院而去。
仆從氣喘籲籲,還未開口,東方陵已抬起手掌,“不必說了,差人沏一壺洞庭龍井送過來。”莫淩恒翹著二郎腿躺在窄窄的一道欄杆上,一隻腳探在外,一下一下地踢著被倒吊在湖心亭飛簷之上的人兒。
一人坐於庭中石亭當中,東方陵走近才發覺羅靳被捆在亭柱上,方才被柱身擋著才沒見他。羅靳攥著雙拳朝莫淩恒喊道:“教主,差不多得了,人不能總這麼吊著,你看陸離臉都憋紫了。”
陸離咬牙道:“你給我閉嘴。”莫淩恒聞言腳下愈發使力,陸離跟秋千般來回晃蕩,北堂煜就坐在一旁,對渾天教主惡劣的行徑視若無睹,顧自斟茶獨飲。
東方陵走上前解開羅靳手腳的鐵索,“去找你們教主,讓他把陸離放下來罷。”北堂煜撩起眼皮,眼尾朱砂痣一跳,嘴角瀉出一絲笑意,“你這口味倒是變了許多。”
東方陵於北堂煜麵前石凳坐定,緩緩道:“你的口味倒是一成不變。”北堂煜眼底冷了冷,緩緩道:“你找我來,究竟要說些什麼?”
“你可知陛下二字,隻不過是一個堂皇的稱謂。你既選擇了這天下,可還顧得上朝風閣?”東方陵問道。北堂煜搖搖頭,回道:“談何容易。”東方陵道:“我不說,你也猜得到我為何不做這丞相。”
北堂煜嘴角扯起,“我本當你將他視作工具,卻未曾想,畢竟血脈相連,你終是放心不下。”東方陵道:“我並未有何放心不下的。”北堂煜盯著東方陵妖紅漸深的眼尾,瞳孔驟縮,“乾坤無極功?”
東方陵視線落在大步靠近的莫淩恒身上,淡淡道:“我知道你怎麼練的這門功夫。”莫淩恒已坐到石凳之上,東方陵又道:“你覺得我會讓四弟做你的胯下之臣麼?”\\u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