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殊途迷蹤

待二人回至道觀,展昭將適才情形略略說了。幾人都覺驚異。

蔣平感歎道:“荊楚一帶,仙山雲立,多有奇人異士。而這五鹿峰中,自是不乏避世獨行的隱修者,此番一會,倒是機緣了。”

想到自己與丐婆結緣,也是因機緣巧合,不禁慨歎天地之大,實不能稍涉自滿。

待說到星相風水暗藏玄機,展昭再度問及適才幽冥天子重現一事。

徐慶聽展昭適才言及醜道人,說起白玉堂生死玄機,隻想著兄弟生死一事,尚未回過神來。聽他一問,不明其意。

展昭才說道:“小弟來此後,發現襄陽城中暗流洶湧。現在襄王久蟄,大局未明,卻諸多異動。當年工部徐侍郎一案未消,幽冥天子一說便甚囂塵上,今日又聽三哥言及,不得不慮啊。”

蔣平心裏明白,幾年前那事,他親曆其中,險見自家兄弟與展昭雙雙亡故於神女教妖邪之手,幸虧援救及時,方得以活命。現在想來都覺九死一生,誰知一劫雖渡,白玉堂仍是死劫難逃。

不由問道,“你暗中施為故布迷蹤,就為引蛇出洞?”

展昭點頭,“我轉明為暗,賭的就是對方必定按耐不住先行動作。果然不出所料。”

蔣平看他一眼,說道:“那日趁你昏迷‘劫’你之人,莫非便是?”

展昭點頭,“隻是,這幽冥天子一節橫出,小弟心中隱有不妥。我隻擔憂,這神女教與幽冥天子傳言,總有些幹係。”

看二人若有所思,繼續說道:“自白兄擊殺玉麵青狐後,便與神女教結下了梁子,總有人伺機報複,屢次尋仇,直到他……亡故。事隔兩年,本以為事情已了,誰知又橫生冷麵白狐一節。這人假白兄之名,四處招搖抹殺,動機絕不單純。”

白玉堂少年任俠,仗劍江湖,這世上有人愛他敬他,有人懼他怕他,有人遠他詬他。白玉堂在世時交友極多,也著實得罪了不少人。江湖道上,結怨生恨,本也尋常,但惹上青狐,卻是白玉堂替官府受過,或者說,多半是為了他。

徐慶哼了一聲,“江湖道上,蠅頭小虱,借五鼠名號招搖的自來不少。似你們這般瞻前顧後,左思右想,還能做甚麼事?!”

韓天錦一旁聽了半天,見著形勢不對,忙插了句:“三叔你老別動氣,氣大傷身。”

見徐慶語氣稍平,才說:“侄子這回學成出山,自然要與叔伯們一道,盡一份心力。”

徐慶一瞪眼:“你小子甚麼心思,我還不清楚?!說了不允便是不允,適才險些中招,這麼快便忘了疼麼!”

“我——”

徐慶見這孩子執意甚深,不禁動氣,“你甚麼,黃毛小子,羽翼未豐,怎能任性胡來!”

韓天錦被這麼一嗆,果見三叔態度依舊,心裏難過,不由拿眼向著展昭。

展昭示意韓天錦稍安,“三哥切莫動氣,五鼠名噪江湖,難免遭歹人妒陷,天錦深懷孝心,兼存俠義,是個好孩子。”

展昭轉首向著侄子,“天錦,仍是那句話,若想一番成就,切不可急於求成。”

徐慶本欲再訓斥,聽了這話,反倒不好再說甚麼。

蔣平看在眼裏,心中也是滋味莫名,真是難為了他從中周旋。

展昭見氣氛漸融,仍接著說道:“三哥方才說得無錯,小弟與冷麵白狐交過手,他出手陰狠毒辣,實需小心應對。此人武功路數與那玉麵青狐頗多相似,隻恐又是神女教的人在背後作祟。”

徐慶初時心中確實不以為意,八竿子打不著的事,虧他能想到一塊兒去,再聽他說下去,不由吃了一驚。

展昭暖心熱腸,話說到這份上,自己若再為難,真是不近人情了,當下便細細述說了自己的沿途見聞。

這兩年來,盧方隱居佝僂峰中,幾兄弟頻有來往。佝僂峰毗接雲天碧水,終年煙波浩渺,鬱鬱繁殷。徐慶幾個雖仍四處探訪機緣,舊事難忘,情誌卻漸漸紓解了不少。

徐慶這回來找蔣平,一路上倒是遇見了不少怪事。尤其襄樊一帶,自天降流火昭顯異象後,四裏八鄉流言四起,鄉民們更信鬼神之說,每至月半,便要早早掩門閉戶,門前焚香奉供。

徐慶不以為然,但直到兩月前,山中夜行遇到的那件怪事。徐慶將這事講與人聽,都說他撞了邪,衝撞了幽冥天子的行仗。

“三叔,甚麼怪事啊?”韓天錦見徐慶眉宇凝重,更是來了興趣。

徐慶轉頭看著侄子,“那夥人少說也有十幾個,一眨眼的功夫就沒了,你說怪不怪?”

韓天錦聽得一愣,張嘴來了句:“真見鬼了?”

展昭心裏一沉。

“若真是這般,事情又棘手了。”

蔣平點頭,“絕頂輕功,配合幻術陣法。”

展昭轉頭看著蔣平:“四哥可還記得兩年前,小弟追查徐大人一案,險些喪命,幸得四哥與白兄援手,方得以脫難。”

“你擔心神女教借幽冥天子之名再出?”

展昭點頭:“徐大人之死,久拖未決終成懸案,個中牽連非我所能左右。但我一直懷疑,這正是官家的意思。”

這一句話出自展昭之口,徐慶蔣平倆個可說是吃驚非小!

“徐大人外出訪親,途中遇害,橫死山中,屍首被邪教利用做法,數十人因故枉死,此事,朝廷雖罷手停查,但數十條人命無辜枉死,小弟卻難以釋懷。”

寥寥數言,擲地有聲,直聽得蔣平等人心頭大震。

昔日南俠,為守大義,毅然入仕為官,一步步走來,頂住惡語中傷,江湖曲解,其中辛勞憂苦,又有幾人明了?想當初,五鼠尚為了個“禦貓”的封號與他為難,即便今日,尚有人說他貪享榮華,甘願委身朝廷。

正是這位一心效力朝廷的禦貓,方才竟“質疑”自己效忠的朝廷,怎不叫人吃驚。

蔣平抬頭看他,兩年來,這人掩了一身孤寂,堅守初衷,心中到底承受了多少。

徐慶聽他如此推心置腹,不由說道:“官場本來就不是咱該入的地方,既是如此,辭官不做就是,樂得自在得意,隨心所欲。”

話中真情流露,展昭心頭一暖,說道:“三哥說得無錯,官場渾濁,奸佞長存。但仍有包大人這般袖月擔風的棟梁,小弟隨之左右,盡心無悔。”

“好個盡心無悔,多年初衷未改,你也值了。”蔣平說道。

“四哥所言,小弟慚愧,但求問心無愧罷了。”

徐蔣兩個不由點頭,回想適才他說及襄陽一行的計劃,不禁佩服,這一晚相談,彼此間去了心頭芥蒂,親熱了不少。

展昭言道:“諸事在即,又出了玉麵白狐這橫生枝節,不得不防啊。”

蔣平轉頭看著韓天錦,憂道:“若果真如此,天錦這梁子,結大了,白狐他日必來尋仇。”

韓天錦挺胸脯,道:“三叔甭憂心,侄子心裏有數,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嘛。”

徐慶看了看侄子眼神堅定,一時說不出甚麼來。與白狐相鬥一事,自己雖是焦心,但於情於義,小輩兒做得都沒錯,他心裏其實也倍感欣慰自豪。隻是,一步江湖無絕期,又哪是這般簡單。

展昭看徐慶麵露不悅,便寬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天錦若得磨礪,必有成就。”

韓天錦得了助力,向著三位叔父立誓:“侄子保證,定不會辜負長輩們心意。”

徐蔣倆個互視一眼,此番深明侄子心意,知他心誌已成,再行多攔,反倒是礙了他前程。

眾人又合計了一番,議定仍照原計劃大體行事,展昭先與元真會合。韓天錦執意相隨,蔣平明了,便遂了侄子心願,叫他相伴左右。又悄聲囑了韓天錦麵授機宜:“我與你三叔先行拜會丐婆老前輩,你與你展叔父一道,打點好後便及時過來,你這猴孩子切不可多惹事端。”韓天錦忙點頭應允。

待安置妥了瘋道人,眾人依約動身,分頭行事。

時機短促,展昭叔侄二人絲毫未耽擱,直奔約定地城南郊外三仙橋。

一路奔行,竟已數十裏。韓天錦輕功稍怠,追著展昭,頗有些費力。

一咬牙,憋足了勁,躥上前來。

展昭方要言語,忽地斂眉凝眸,緩下身形,抬手攔住了韓天錦。

韓天錦一愣,不明所以。

看他神色凝重,又問了句:“展叔,怎麼?”

展昭示意噤聲,二人掩了身形。

韓天錦順著他視線,凝神靜心聽去,恍聽得馬蹄得得之聲,尚不止一人!

韓天錦全神戒備,心裏暗想,這幾日來,自己遇到的事兒,比山上學藝兩年加起來的還多!

不多時,五匹駿馬,沿著便道,飛馳而來,揚起一路煙塵!

馬上五人,弓身策馬,催動腳力,似是極欲趕路。

待五人打馬揚鞭過去,展昭才轉出身來,看著幾人遠去方向,若有所思。

韓天錦問道:“這幾人你老認識?”

展昭搖頭,隻說道:“江湖多險地,日後你當小心謹慎才是。”

韓天錦美滋滋地想,這回算是得到叔伯默認,不禁暗暗摩拳擦掌起來。對這位體恤幫扶的展叔,更是存了一份知己之情。他忽地有些明白了,為甚麼白五叔那樣的性子,能與他結為摯交好友,甚至肯為他去死。為知己,兩肋插刀,無怨不悔。

又琢磨自方才便聽展昭談及元真,言語間很是讚許,不由問道:“那位元大哥得了試刀大會一展身手,真是大好機會!”

展昭看他雀躍欲試,不由說道:“有些時候,一味求勝反倒失了先機。”

韓天錦臉一紅,說道:“我明白了,難怪展叔對他放心。”

展昭搖頭,元真雖辦事認真可堪大任,外加前往試刀大會前,自己已然事先安排打點好了接應之人,確是令人放心。隻是這一回,自己因緣巧合,竟去了兩日,他初次接手,獨擋全局,應付得必然辛苦。

兩人一路說著,腳下卻不耽誤,已然來至三仙橋。

三仙橋橋架碧水依仙山,平日裏人流往來不盡。此時天更交換,哪有人蹤。隻有薄雲淡淡,遮了月光,三仙橋隱約其中,更顯水光粼粼朦朧。

展昭打了個暗信,不多時,果有一條人影速至。待來到近前,韓天錦一打量,來人三旬開外,身形魁梧,雖粗衫布帶,卻難掩眉目間勃勃英姿,隻是此時神情複雜,尤其是看著展昭,憂喜交加。那人看著韓天錦眼生,先是一愣,繼而拉住展昭,關切道:“展兄弟,你可回來了!你去了這幾日,叫我等好生著急,沒事麼?!“

展昭隻說無恙,“累張大哥久候苦等,真是抱歉。”

這人連連擺手,又仔細看了看他,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來人正是日前與元真去探試刀大會前私下相晤的荊襄八郡總捕頭張晉元。

張晉元曾經遊俠任邇,為人坦直,極重情義。與展昭因玉麵青狐一案結識,很是投緣,時有交通。後來投了武昌府知府金祿。二人公事拜官,私下便論兄弟。

那金祿為官,素有清廉美譽,張晉元更是隨行左右,盡心費力,一直隨護至今。

這一年來,金祿連番密折上奏,所言機要,仁宗防心漸盛,方才遣了展昭。

展昭一來襄陽,便與張晉元暗中合縱,意欲織網引出幕後勢力,那來雁樓神算子行蹤,柳青鋒舉動,皆得此人配合。

自己之所以放心離開試刀大會,留元真一人應對,正因為有他暗中照應。

展昭叫韓天錦過來見禮,張晉元方才便見他眉目疏朗,神采斐然,笑說:“五義的後人,少年英雄,好,好!”一連說了兩個好,聽得韓天錦很是受用。

展昭環視周遭,不見再有人來。這回約了他二人來見,時辰已至,卻不見元真,不由問道:“張大哥,元真怎麼沒與你一處?”

張晉元本來黝黑的臉膛更加陰沉難看,“都怪我,沒攔著元老弟!”

說完,懊惱不已。

展昭一聽這話,心裏一沉,就知有事。

張晉元當下便將這幾日來的波折一一道盡。越到後來,展昭的臉色越難看。

張晉見他如此,心中更是鬱鬱,更覺著是自己失職,給這人添了亂子,但這事,非同小可,外加那元真可是炙手可熱的有功紅人,萬一出些什麼閃失,哪個能兜得住?!

“卑職失職,請展大人責罰!”

說完,傾身欲跪。

展昭伸手將他挽住,隻寬慰道:“錯不在你,何須如此。”

情知事不宜遲,先交代了張晉元,轉頭又囑咐侄兒。

那韓小俠剛聽到展昭要孤身前往,卻遣自己去找丐婆前輩,心裏老大不願意,“不行,三叔再三囑我,定要陪你去拜訪齊太婆,我一個人去算怎麼回事!”

心中想的卻是:“不就是擔心我拖了後腿,還把我當小孩子看麼。”

展昭見他如此,不由加重語氣:“事關重大,耽誤不得!”

韓天錦見他隱隱動怒,便知自己說錯了話。

“此回叫你去會齊老前輩,非但不是看輕你,反倒是委以重任,你可知曉?”言罷又細細交代了一番。

韓天錦聽完交托,這才解了心中疙瘩,連連點頭答應。

張晉元此時方知展昭情形,不由擔憂,更明了展昭一番苦心。

待二人依托去了,展昭才略鬆了口氣。

片刻後,三仙橋上隻餘波光瀲灩,薄雲散盡,月夜遲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