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平見徐慶話裏話外餘怒未消,暗暗歎了口氣,轉頭向著展昭,坦言道:“這憨人是甚麼性子,你也曉得,無非是口硬心直罷了,莫往心裏去。”心中卻也狐疑,三哥無端端地,偏提那陰端鬼話,也不知是何因由。
展昭自是明白蔣平在為徐慶婉解,略一垂首,隻篤定言道:“三哥為人行事,重情直義,小弟向來敬重。憑心而論,若易位而思,小弟也會如此。”
蔣平聽了這話兒,心裏一震,三哥適才那些個話,何其硬楞傷人,而這人仍能體諒寬懷,卻不知作何滋味了。
想兄弟幾個自與展昭相識之初,便誤會重重,尤其老五,更是一心角力較量,可這人卻從來隻是守禮度勢,避讓三分。時至今日,眾人經曆諸多生死磨難,血淚心酸,他仍堅毅寬和如斯,該是何其強韌的性子,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隻能搖頭苦笑道:“與你一談,倒顯得我這兩年道士白做了。隻是兩年來,掛心老五之仇,未時或忘,竟自徹夜難眠。此仇不報,枉為一世兄弟。”
展昭心有觸動,惟有一語應對:“兄長們俱是真性情,兄弟何嚐不想。隻是,職責在身,實不能夠。襄王身上,遠非白兄之仇,更牽異動。你我更需加倍小心。”
與之兩年前,這人心性更加深沉。堅忍守拙,胸有城府,果不為過。
蔣四爺微一恍神,見他上前一步,眼神灼灼,直問道:“四哥,適才三哥所指幽冥天子,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蔣平輕輕搖頭,怎麼覺著,這事兒,越來越複雜出奇了。近日來這襄陽城中真是大不尋常。
展昭見蔣平如此,隻怔然無語,似有所思。
蔣平見他麵有憂色,也不知他心裏,究竟在想些甚麼。“可有不妥?”
這人波瀾不驚的外表下,掩藏了太多情緒心思,從過去至今,縱是一段相識相交,自詡聰敏擅察,卻從不曾真正明白他。惟有那飛揚跳脫的老兄弟,卻得了心承了情。二人如此南轅北轍的性子,竟能結為莫逆,真真奇妙。
展昭微微搖頭,應道:“隻是有所疑慮,尚待向徐三哥求證。”
原來,展昭從徐慶口中,猛聽得幽冥天子一事,竟想起當年自己初入開封府時追查的那件要案。
當年,那工部徐侍郎因治工有道,聖眷優渥,許假半月休養在家,卻無端端地身染怪病急症,不久便暴病而亡。一時各種流言甚囂塵上,隻其中一種很是邪乎,卻說那徐大人因督導開疏河道水脈,壞了陰府地脈神跡,觸犯了陰天子元神,惹了神怒,才會賠上性命。
隨後那一年間,確是雨多成災,洪流奔肆,災民饑不果腹,舉家無食。
神州大地自古劫厄不斷。仁宗君臣上下齊心,自上而下恪行節儉全力救賑災民,仁宗更是帶頭表率,竟不惜忍餓數日祈求上蒼垂憐黎民蒼生,方保得民心無有大亂。
隻是,竟有人借亂世危言,四處散播謠言惑眾,隻說見著了陰天子幽冥現世。
幽冥天子執掌陰間造世法權,每有劫厄災難,必會現世,屆時天地亦將異變。而這臨世一說,自先皇時便有傳聞。這些個怪力亂神,展昭等人自是不信,但那些個民間俗眾,卻不盡然,鄉裏坊下,多有信奉者。
徐大人殞命一案,朝廷雖對外宣稱其乃染病亡故,仁宗卻曾密令徹查,展昭親與其中,自是知曉不少秘事,想那徐大人屍身,竟埋於一陰脈地宮,還有數十具女屍環葬,哪是甚麼暴病而亡!
這局中局,案中案,查到後來,坐實的線索本就不多,卻不是罪者暴亡,便是反口誣指他方,竟皆莫名斷了,官府隻能草草拿了個害了數十名女子性命的采花淫賊玉麵青狐問罪待誅。
再探查下去,些許個蛛絲馬跡,纏來繞去,竟揭出那背後深沉黑幕,深不見底。半夏寺一役中,還累的一命相陪的白玉堂險些喪命。待二人劫後餘生,那白玉堂還戲謔要自己予個補償。
誰知,到得後來,仁宗隻一個收回成命暫且壓下,便將如此大案不了了之,卻成南俠心中擔負。餘下欠下的,何止一個補償,還有那無辜性命,深沉廟堂,暗流洶湧。
時隔多年,舊事再提,展昭深有感觸。
蔣平見他一副心事重重模樣,想到稍後行事,便是兩年蓄力以待,隻展昭這邊牽扯官府,外加日前那白衣無端“救”走他之事,實難自圓其說,複雜詭異,便直言問道:“先說當下之事,與你隨行之人,是否可靠?”
展昭自是明白蔣平心中疑慮,見他總不能放心,便應道:“四哥但請放心,元真開封府中執事兩載,品性良直,行事坦蕩,絕非是他泄露行蹤機密。”
蔣平看他神情,甚是得意那元真為人,擔憂道:“若真如此,這事兒,恐另有蹊蹺。單那白衣一節,便透著古怪。”
元真行事,自是無差,此回試刀大會比試較量,當會見勢便收。見蔣平如是說,心中竟是一動,惟應道:“白衣一事,小弟……著實推測不出這其中因由,隻待稍後再探究竟。”
白衣一事,何止難測,展昭思忖良多,其人雖行事不羈,但絕非歹人,自己隨身佩劍,若是在他身上便還罷了,若落於他人之手,那後果,不堪設想。
蔣平方要再補上兩句,隻因見他提及白衣時,神情中甚至流露出一絲期冀。不禁苦笑,若真是老兄弟,早該回來與兄弟子侄相認。看來,說他是個明白人,竟也帶著半分癡,終究是逃不過命裏劫數。
話還沒來得及說,卻見那叔侄倆個齊齊自屋外轉將進來,一掀簾兒,展昭一個愣怔,瞬息便明白過來。
蔣平看這叔侄打扮,不禁樂道:“三哥這腦袋瓜裏,果有愚人之智。”
那徐慶一瞪眼,“老四你這是變著法兒罵人阿。”
蔣平一躬身:“兄弟不敢,此回確是誠然欽佩,三哥果有大智慧。”
瞅著叔侄倆個當下這副尊榮,尤其往那徐三爺臉上打量去,著實又是樂又是心疼。
但見徐三爺一身灰褐寬袖道袍,手持拂塵,儼然一副道人模樣。這還則罷了,想來三爺為求逼真,竟然將那自來得意的霸氣絡腮胡盡數絞去,徒留了個光溜溜的下巴,不知下了多大決心。
那韓天錦滴溜一個轉身,來到展昭身前,甩了甩寬大道袍,一晃腦袋,笑道:“展叔,您看我這道士,扮得可好?”
展昭拉過這孩子,仔細上下瞧了,隻見他青簪挽發,再罩著這身道袍,倒顯得眉目愈發清奇,扮得似模似樣。
韓天錦見南俠麵露讚賞之意,倒來了勁,故意咳了一聲,低眉斂眸,向著他一施禮:“小道見過這位施主。”
展昭不禁莞爾,溫和一笑,回道:“小道長有禮了。”
蔣平一樂,心裏卻是暗道無量,想自家兄弟這般為求私情,壞道門規矩,自己居間,倒真是個偽道士了。不過,這般廝混進去,不但能避紛紛眾人耳目,還可借機行事。
那徐慶也覺融洽,心道,倒是挺像那麼回事兒。
韓天錦見展昭應襯他,便回身捧了另外一套來,轉頭瞅了瞅自家兩位叔父,再瞧展叔眼色,才說道:“那就要暫時委屈展叔啦。”
展昭心下明白,向著徐蔣兩個人一拱手,“還是兄長想得周到,小弟失陪片刻。”隻能暫時壓下心頭疑問,當下接過那道袍轉身去了。
待他離開,徐慶方向著蔣平說:“話說在前頭,我可顧不了展昭那套官府禁忌,若給我得了機會,非捅那襄王一百個血窟窿才解恨,縱是死了,下到地府去,也對得起老五。”
蔣平見三哥又上來了這股子渾勁,便勸解道:“我等運謀至今,當屬不易,三哥切莫急在一時啊。”
徐慶跺了跺腳,恨聲道:“你總是一句莫急莫急,這一等便是兩年,你叫我下次再夢著老五,如何向他交代!”言罷,重重歎了口氣,難掩心酸。
一聽這話,蔣四爺心裏也是一酸,低聲說道:“也該去拜祭拜祭老五了,下次兄弟再會,說不定便是黃泉重逢,也省下這陰陽永隔之痛……”
話中悲涼,徐慶看了眼這向來強撐歡顏的四弟,反倒是喉頭一哽,一時氣氛凝滯。
待展昭轉回,卻發現屋內隻餘韓天錦一人,正怔怔瞧著當麵那幅字兒出神兒,方要問個究竟。
韓天錦卻一回頭,不由呆了,眼前人一斂之前素藍長衫莊持凝重,現下一襲道袍,趁著搖映燈燭,倒帶出幾分出塵清聖之氣,不知怎地,高華又疏離。
“展叔,您這道士扮得太像啦,那些個牛鼻子老道都不及……啊呸呸!”
話一出口便覺不妥,非但把自家四叔給罵進去了,還咒了展叔是那道士命。
展昭隻一笑:“你兩位叔父呢?”
韓天錦隻一怔,照實說道:“他們去了後山林峰,片刻便回,我陪展叔等著就是。”
隻見南俠眉頭一斂,似有一絲落寞襲落眸間,黯道:“可是……你五叔衣冠塚所在?”
小俠一聽,這位展叔果然心細,甚麼事都瞞不過他。怎麼回他?若說不止是五叔墳塚,他豈不更加掛懷?四叔怕他如此,方才囑了自己留下陪伴。還在猶豫,卻聽展昭一語,落地有聲。
“天錦,且帶我去。”話中決絕,毫不猶豫。
“展叔,四叔交待過的,隻叫你留在這稍待片刻的。”
卻見那人隻一沉吟,轉身便踱出門去。
韓天錦隻能隨後跟著,暗暗嘀咕,原以為展叔性子溫和,卻原來也倔強得很,攔都攔不住。
一路行去,隻覺短短數日間,世事變幻,恍如隔世。昔日故人,今已成灰,心中沉痛愈行愈重,卻不能賞這山門清淨,幽幽美景。
韓小俠伴在身邊,卻深深吸了一口清冽之氣,頓覺神清氣爽。環看周遭山色蒼翠巍莽,遍地蔓草如煙雲。
這天地美至極臻,點墨便可入畫,赫然一派人間仙境,卻不知美景易逝,世事總是無常。
再行來,已遠遠見著前方兩條人影肅立,韓天錦方要發聲告與兩位叔父,卻被展昭攔下。小俠客不解,適才那番決意要來,為何現下又停步不前?偏頭望去,隻見身邊之人怔然斂步,更添索然。
那兩人麵前,何止一處孤墳,倒是五座墳丘,皆無碑之塚。
“不求同生,但願共死……”
韓天錦聽他似在自語,卻不真切,隻說道:“四位叔伯早便將墳立在此處,好與五叔作陪。展叔,早便不叫你來,免得傷懷。”
那蔣平此時回身,果見他跟來,道了聲無奈,徐慶卻忙忙扯了袖子拭去臉上淚水。
待展昭緩緩行近,見那衣冠青墳靜臥,他卻不知何處長眠,隻黯然無語,自蔣平手中接過酒杯。
兄弟幾人一齊站了,執起酒杯,一杯敬天,二杯撒地,再來盟誓,兄弟情深,生死立現。
徐三爺哽咽道:“老五,哥哥們看你來了,你若有靈,記得托個夢來。”
蔣平暗暗歎了口氣,前路艱辛,此生無悔。
展昭卻自一旁默然而立,凝神端望,白玉堂好似就在眼前。
“有些話,你是想爛在肚裏帶進棺材麼。”
青墳無語,惟留晨風颯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