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道長蔣平

初初相逢,展昭雖對眼前少年心存好感,卻也隻托了個姓,並未言名。韓天錦見他笑容溫和,隻一恍惚,便脫口言道:“我欲往慈雲庵一處,不知展大哥欲往何處去。”此言一出,正中展昭心思。便緊道:“我正是要去此處。”

韓天錦暗暗盤算著恰好能與他同路而行,心中竟生出無限歡喜。轉首看他正瞧向自己,似是有什麼話兒欲言又止,恐他懷疑自己目的,忙忙表態道:“展大哥知曉離慈雲庵五裏處方向,有個道觀麼,我便要去那裏先尋我的四叔。”

原來四鼠隱逸襄樊一地後,便再三告誡膝下年輕小輩,莫要打著叔伯名號四處招惹事端,這韓天錦也算機謹,便牢牢記了叔伯諄告,即使對展昭,也未全然言明,使得後來險些鬧出大事。

於展昭而言,別人家事,自是不便多問,便與他一路行了,心裏思忖適才故意激惹冷麵白狐,必能引出他身後勢力,尋思那白狐手段,總是眼熟,一時又無從判斷,屆時如何收場尚難以定論。

轉過頭來,恰聽韓天錦略略講他山中修行,下山擒賊,種種手段招招武學。也覺此子心性宅厚,俠義重情,他日必有所成,便不時點撥一二,卻句句入心,使得小英雄更是高興,喜道:剛剛下山,便遇到如此高手,偏又極愛五叔聲名,這交情,結定了。

他哪知展昭與白玉堂一段恩怨淵源,隻道是白五叔生前,江湖道上美名揚,英雄好漢個個幫。不由更加羨慕起那位素未謀麵便已英雄早夭的白五叔來。說到這位白五叔,韓天錦好似打開了話匣子,於是便滔滔不絕說了起來。隻言自己初出茅廬,錦毛鼠俠名便已如雷貫耳,那人如何俠義,何其灑脫,敢為俠義行天下先,不惜身死一探衝霄……越說越愛,越說越羨,直說得口幹舌燥,唾沫橫飛。

他哪裏知曉,這些話兒到他耳朵,已然略去了許多內情,又自義父叔伯處聽來,更是隱去了自家五叔與那禦貓一段故事情長。

“我自方才便知,展大哥也是極仰慕白大俠的……”韓天錦兀自說得眉飛色舞,不經意間扭頭瞧去,皓皓清輝之下,展昭隻怔怔而行,似有一抹輕愁凝聚眉間,卻半晌無話。韓天錦隻道他嫌自己話多,便訕訕住了口。

展昭緩下步子,隻說道:“怎地不說了,我很歡喜聽這些。我確是敬他行事為人,俠肝義膽。江湖上五鼠,個個英雄。”寥寥數言,自韓天錦聽來,竟如晴空一閃,霎時入心,登時暖意融融,對這人好感更甚,一心隻盼著結交,便更生了將他引薦給自家那位道爺四叔的心思。

韓天錦見他愛聽,也樂得誇自家五叔,便繼續掏心掏肺地講起白玉堂,將幾位叔伯轉述的白五叔,描繪得更是神勇無敵,義薄雲天。直講到那衝霄一役,心中也痛,呸了一聲:“襄王好不要臉,竟說白大俠是為邀名盜寶而來,卻因修為不濟而死。”轉首又想到適才那采花淫賊打著五叔旗號四處招搖抹煞,更是恨得牙癢癢:“可恨他已不在人世,否則定容不得白狐那般小人胡來!”

往事重提,又自小輩口中托出,待那衝霄一節,竟好似曆曆在目。眼前似現碧血橫飛,浩氣四塞。有心有情,亦是凡人,何況用情至深,展昭隻能強壓真元方堪堪調融。

韓天錦不疑有他,見他情形微異,隻道他適才鬥那白狐,耗費了真力,便伸手扶住,忙不迭說道:“大哥可是抱恙在身,不妨的,屆時見了我家四叔,叫他抓些個藥給你吃吃,便好了。”

展昭見這孩子實誠,著實喜愛,口裏言道不妨事,心中卻早已起疑。習武之人,受傷承毒,本是常事,早便習以為常,隻是這次,竟淋淋瀝瀝,時有牽絆,總覺隱隱不妥,看來真是勞碌人生勞碌命。忽地想起白玉堂言及斥責自己是那不知愛惜性命隻曉得公理大義的白癡,不禁一笑,自己怎會是那隱忍過頭的癡傻。他日縱橫四野,全仗有此命在,到頭來,卻不知是誰不懂得愛惜。

韓天錦見他忽喜忽肅,更認定他得了甚麼病,便扯著一路加快行程。展昭心中自有盤算,也便隨著去了。

待月色深沉,二人沿青森山林,順山勢而上,愈行愈陡,隱隱間已見山門一角,周遭青霧繚繞,在這寂靜四野,顯得分外幽深,倒頗有幾分出塵絕世氣息。

待離得近了,見那山門古字斑駁,卻也奇雋,果真是個道觀,隻是名字特異:一道觀。

罷了,一道也是道,道者,清修而已。展昭卻暗暗思忖,聽這孩子口口聲聲四叔短長,言語間,那四叔又與白玉堂似有淵源,心細如他,早絲絲拆對,暗暗上心,隻待屆時會上一會。

韓天錦輕扯展昭衣袖,二人繞過正門,來至道觀偏門,掩身草木之間,韓天錦蹲下身去,嘬其口唇,發出一聲悠長鳴叫,仿似鵬鳥嘯天。展昭不聽則已,一聽之下,吃驚非小,這恰是陷空島五鼠彼此接洽之時,獨創的口技暗語!那白玉堂當年還曾教授相傳於自己。

還待驚異,隻聽偏門吱嘎一聲向內掩開。借著亮光,隻見一瘦小人影身著青褐道袍,探出頭來,向著韓天錦藏身處低聲喝道:“臭小子別藏了,滾出來罷。”正是蔣平!

原來這蔣澤長素來機警睿智,早便托人叫侄男來此尋他。

韓天錦見果是四叔看門迎客,許久未見,著實想念得緊,起身便迎了上去,三跳兩下來至身邊,奔過脖兒竟貼了個臉兒!

叔侄倆個好久沒見,自是高興非常,蔣平上下打量這孩子,出落得愈發好了,看自家四哥收了個好兒子,心中倍感欣慰,隻轉念便想到老五孤孑而逝,又傷了心,扳著韓天錦肩頭,竟歎了口氣。

韓天錦繡初時看四叔一身道袍,一等一的出家人模樣,雖早已知曉四叔已然寄身道觀,仍是心裏一黯,忖道看來這白五叔是斷斷沒了生還之理。小英雄又瞧四叔神色,更是替叔伯們難過。

原來這裏還藏著一段故事。自那錦毛鼠衝霄絕跡後,五鼠向來兄弟情深,總不肯信老兄弟已然絕命。盧方捶胸,韓彰痛惜,徐慶跳腳,獨獨留了個冷靜深邃的蔣平,若不是他三番四次攔住兄弟衝動行事,便也不會有那日後團圓了。

雖是如此,幾兄弟仍決意誓報此仇,三番四次欲找襄王尋事。蔣平自是明白人,深知這蚍蜉撼大樹的道理,便極力周全攔阻。

如此這麼著,錦毛鼠殞命兩月後,陷空島眾人竟自一神秘人處得了密信兒,隻說替那白玉堂捎了話兒來,言及玉堂未死,兄弟們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縱是鬼話,幾兄弟也甘願信它,隻一夜間,竟舍了這久居多年精心打理的陷空島,齊齊奔了那襄陽而去。方才有了展昭事後登門拜訪欲訴初衷卻發現那陷空島已成人去樓空之事。

兄弟有情,時光無情,一恍惚,兩年了,幾位叔伯四處奔忙,隻想證實五叔那半分飄渺生機,卻仍撿不到他一根兒鼠毛。

想到這兒,韓天錦一吸鼻子,平日裏便總聽蔣四叔眼圈發紅地講五叔英雄故事如何如何,每每說到動情處,便歎氣發誓,如若尋不到白五叔便出家當道士去。這回看來,五叔是真的……回不來了。

“哭甚麼,過幾年都該娶媳婦兒的人了,還這模樣,被你大伯幹老兒知道了,定要數落你。”蔣平平日裏甚是憐愛這些個小輩兒,韓天錦心底宅厚,他更是是喜愛有加。

“四叔又來逗我玩兒,我這不是替您老人家難過,為白五叔傷心嘛,哎——哎,說到白五叔,我給您引薦一位大俠,他也是極仰慕五叔俠名,展……”

韓天錦一拍腦袋瓜兒,暗暗埋怨自己光顧著與四叔親熱,一時竟忘了展大哥。回首向著適才二人掩身之處,話音未落,展昭已然分開草木樹椏,立起身形轉了出來。

映著月光,麵上神情怔怔,竟不知是喜是憂。

原來,南俠自方才起,胸中便湧起千般情緒,真是世事如棋,天定無常,一時間竟心亂神癡,驚喜交疊。

蔣平才要數落小俠胡亂帶人來此露了自己行蹤,偏頭看去,竟是日前無故失蹤的展昭!見他安然無事,心中為他緊著的一塊懸石終於落了地,竟有說不出的高興!

隻見展昭怔怔然然,來至身側,輕喚了聲:“蔣四俠”,眸中竟似有一點星光一閃而逝。

蔣平一時間倒怔怔無語,對眼前這人,真不知該以何種心思相對,昔日五弟情義至交,今時兄弟胸中結節,皆此一人。日前搭救於他,還未待與他一談,人便消失不見,著實為他,又氣又惱,又是掛懷。

五鼠非那不明事理之人,隻是兩年來躲避此人,拋卻不願與官府糾纏步老五後塵,最為難言的便是,看到此人,便如看到老五飛揚身影,與他一地處了,時時相攜相伴,曆曆皆在眼前,總能勾起心中沉痛。

蔣平張了張嘴,仍是一時想不出甚麼話兒,看他眼中誠摯,心中倒是無限感慨。原本就不恨他,隻怨五弟竟是因他而死。眾人不願見他,也是過不了心中這道坎兒。一時,種種滋味翻湧,不知是何情緒。

原來,蔣平素日裏便與白玉堂走得最近,自是知曉自個兒這五兄弟百轉千回,全是為誰。到頭來,誰也怨不得,隻能歎一聲天意弄人,緣劫無常。

韓天錦左右看著這兩人,一個凝神,一個無語,總覺得氣氛怪異,便轉過頭向著展昭笑著說了句:“原來展大哥與我四叔早便認識,這感情好,展……”

剛要套近乎,便被蔣平衝著腦門來了一巴掌,小英雄莫名其妙被揍,方要問個緣由,隻聽蔣平罵了聲:“胡鬧!這豈是亂叫著玩兒的,差了輩兒了!”卻瞥見展昭輕輕一顫,似是露出驚喜神情。心中不禁歎息,身死者一了百了,又讓這些活著的人承受了多少?隻這麼一句暖心話,竟能叫久曆江湖之人麵露驚喜。

兩年了,幾兄弟為尋老五玄機,四處奔波辛勞,心中苦不堪言,每每尚難支撐。而眼前這人,兩年間,擎劍護佑天道,一如往昔沉穩堅毅,卻不知私下裏,又作何思量。左右想了,惟一聲長歎而已。

韓天錦還是個孩子,心性又憨直,一聽這話,來了勁,一味追問道:“那該喚展大哥甚麼才好?哎呦——”又被蔣道長削了一巴掌。

想那日自己將他水中救起,昏昏沉沉口中喊著的名姓,蔣平避開展昭目光,直向著遠處,悠悠道:“江湖人稱‘南俠’,與你叔伯同輩兒,論輩分,你算算該叫甚麼?”

展昭聽了這話,心中欣喜無限,前嫌盡釋,兄弟齊肩,近在眼前。不由得向著蔣平,隻喚了聲:“蔣四哥。”隻此一喚,訴盡胸中久藏情意。

韓天錦哪知二人心中波瀾轉折,轉眼間早已換了幾換。還在糾結稱謂,隻覺在展昭麵前,瞬間便矮了一大截兒,由兄弟直接變成了侄男,心中竟生出幾分失落,卻仍是禮數周到,向著展昭再度施禮:“侄子問展叔叔好。”

展昭心中驚喜疊加,笑將韓天錦托起,方待言語,隻見蔣平也不言語,隻回身踱進門內。山中月色如水,輕煙遍灑,照映蔣平寬大道袍之上,別是一番寂寞無言。

展昭自後站了,知蔣平心中所想,隻說:“前番匆匆一晤,竟不知四哥已然堪破紅塵,舍入空門,兄弟慚愧。此番巧遇,小弟正有些話要與四哥一談,不吐不快。”

蔣平低聲應了聲:“有甚麼話,都得進來再說。”

展昭一時才想起,自己還置身門外,蔣平這一番也是拳拳相請,心中忽覺開懷備至,看來這襄陽一行,縱使百般磋磨,也是值了。

那韓天錦便扯了展昭袖子,叔侄幾人入了門內,再揭江湖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