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俠骨柔情

元真在台上悠閑踱步,繼續激惹道:“怎麼,閣下這是露怯不敢應戰麼?倒也好事,免得屆時難堪,若是如此,在下便要重新開場邀戰了!”

皮相飛適才一直處於優勢,處處得手,感覺大好,怎奈無端端,竟先是被個瘋癲乞丐耍弄,再是被這個毛頭小子戲弄,尤其是台麵上這小子,更是恨人……如此下去,豈不失了麵子?!

皮相飛回身,惡狠狠瞪了瘋子一眼,方要開口恐嚇則個,卻見那瘋子直直瞅向台上,眼神中忽地露出一絲驚恐,竟像見了鬼似的,口中嚅嚅地不知說著甚麼,回身分開人群,掉頭便跑!

那皮相飛落了個沒趣兒,也跟著回身,卻見柳青鋒此時站在高台一側,居高臨下,好像正自向二人這邊望著。

皮相飛烙定主意,轉身回至台上,心中卻是殺機暗生。

見元真巧施手段,輕輕巧巧便引開了皮相飛,展昭不禁暗自讚歎元真心智。

然則欣喜一閃而逝,心中卻是掀起滔天風浪,自適才起,展昭便已將心思全然係於這個不尋常的瘋漢身上,初次照麵便透玄奇,此番再見更是令人吃驚,他為何口口聲聲言自己是那畫中之人,又怎會承習白玉堂劍招,那口中恩公難道是……?!

正要探身過去,卻見那瘋漢神情慌張,急忙忙分開眾人,踉踉蹌蹌向外圍倉惶奔去。還好眾人對這瘋瘋癲癲之人倒也沒放在心上,皆是讓開路與他過去。展昭倒是心下一急,繞到一側,隨後跟了過去。

展昭身形靈活,無奈場下人頭攢動,稍礙視線,待分開眾人,轉出人群,見那瘋漢已卻被一壯一瘦兩人左右駕著,飛快繞過下山通徑,向著山下水路的僻靜小徑奔去!

展昭心頭突地一跳,忙按下驚喜心思,提步隨後而上。

那三人左縈右繞,不多時便沒入森森山林之中。

展昭輕身功夫極好,自是巧掩行蹤,隨後跟行,待過了一段山路,那矮小漢子忽地立定身形,回轉身來。另外二人卻是腳步不停,繼續奔走。

展昭當即斂步掩身,靜待時機。此時隻聽那矮小漢子出聲喝道:“哪條道上的朋友,無須躲躲閃閃,現身一會罷!”

聽聲音,竟果真是翻江鼠蔣平!正中展昭心中所想,千般驚喜憂思,此番際會心頭。

展昭整了整心思,自樹後轉出身形,兩人隔了許三丈有餘。展昭雖知蔣平喬扮過的,仍禁不住喚了一聲:“蔣四俠。”

展昭此時亦是黑紗照麵,二人以聲相會,蔣平不禁詫異,瞬息便明白過來,卻暗自拉好架勢,冷冷譏誚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名動江湖的禦貓展南俠!”

展昭心頭苦澀,卻仍話中避讓有禮:“四俠何出此言,不知兩年來,四俠將身何處,盧島主一向可好?”

蔣平腳底下做好陣勢,口中哧笑出聲:“怪道,我們這些鼠輩做甚麼,也得先過你貓大人這一關麼?這回你窮追在後,究竟是何目的?!”

是何目的?誤會竟這般深麼,難道當年自己那一番奔忙費力仍解不開這份心結麼……心中苦笑,展昭仍是按住胸中翻湧澎湃,向著蔣平應道:“四俠誤會,敢問可是識得此人?此人恐身負玄機,詳情尚需你我——”話尚未說完,耳畔卻已聞異聲,似是有腳步聲正自由遠及近而來!

蔣平何其了得,也已察得,隻道是展昭引來,不禁恨聲言道:“好阿,姓展的,五弟真沒白交你這個朋友,原來連人手都已安排好了,怕是就為等哥兒幾個與此處落網罷?!”

展昭顧不得與蔣平計較,心中自是暗暗吃驚,自己適才做得甚是隱蔽,難不成仍是落入他人眼界?!

顧不得其他,忙向著蔣平言道:“此事絕非展某所為,四俠先走,此處交由我來應付!”

蔣平見那人自方才會麵時起,便露出驚喜神情,卻硬生生又被自己疾風暴雨般嗆得言語黯淡,心中忽地一絲不忍。若非掛念瘋子身上老五之事,倒真想與他好好比劃比劃掰扯掰扯。此時卻隻能咬牙跺了跺腳,轉頭飛身去了。

此番俠義重逢,風雲際會,不知會有何種因緣交合,展昭心頭澎湃,卻是按向腰間寶劍,回轉身來,眼神凜然,隻待全力阻擋來人,以好使蔣平等人速速脫身再行計較。

心中主意打定,待那一行人腳步漸行漸近轉出行蹤,展昭方調轉身形向深林一側奔掠而去,意在引開眾人視線。

果不其然,奔行了數百步之遙,那行人如影隨形,緊跟在後。展昭知已經將人引開,蔣平等人應得時機脫身,方欲縱身離去,但甫一提元運氣,胸中氣血竟瞬息翻騰如絞,丹田氣海一時凝滯。

眼見對方速速追至,再是縱氣卻難!展昭壓下心中憂慮,此番交鋒,能避則避,萬不可橫生枝節。略一沉吟,主意落定,兀自斂步回身,隻待對方來至。

不多時,七八名江湖客各持兵器而來,顯見身手不俗。

眾人斂住步子,定睛瞧了,隻見前方一名藍衫人頭戴鬥笠,雖瞧不見容顏神態,但身形不動孑然而立,頗顯氣勢凜然。

展昭也自估量對方身份來曆,細心瞧了,卻見這些人雖衣衫齊整,但袖口處皆縫紉著黑布補丁,心下先是一驚,繼而有了計較。江湖道上,門派林立,各有規矩,這淨衣之上,偏行縫補,乃是中原一帶丐幫淨衣派記標。

那幾個此時互換眼色,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大聲喝道:“敢問是哪條道上混的?為何不敢示人?!”展昭以靜製動,故意壓著嗓子巧言回敬道:“聽聞山莊正辦試刀盛會,慕名而來,無奈臨時有事,方欲從小路下山,正自徘徊,卻莫名其妙被眾位追趕,我卻來問哪個討要說法?”

長眉漢子見對方語氣不善,仍是不依不饒:“說得輕巧,看你鬼鬼祟祟,藏頭露尾,莫不是來莊上鬧事的?!我等受莊主所托,盡心維護此次盛會,自是責不旁貸!摘下鬥笠給咱瞧瞧,如若不然,便休怪我等不客氣!”言罷握緊手中兵器,眼中戾氣畢露。身邊幾人也是蠢蠢欲動。

展昭暗自運功相抗胸中鬱氣,口裏卻言道:“在下容貌醜陋,自是不願示人,不過,丐幫兄弟此番竟也來趕場湊熱鬧,倒叫人好奇,”這幾人一聽,麵麵相覷,皆是大吃一驚。見眼前之人竟識得自家身份,不禁對其多了分忌憚。隻是,此番密謀乃是魏明公暗中策劃,眼前這人又知曉多少?長眉漢子眼神閃爍,腦子轉得倒快,忙試探道:“閣下是何人?”

展昭見正中心中揣測,言道:“區區名姓何足掛齒,不過,貴幫護法古劍古大俠倒是在下舊識,頗有些交情。昨日倒還與他一處,隻是不巧他有事先行了一步。”

眾人心中恐懼更甚,竟露出瑟縮之態。心中暗忖,他怎會來了?莫不是聽到什麼風聲?做了虧心事,自是怕人知曉,更怕被那古劍得了去。

丐幫幫眾雖遍行全國,混跡市井坊間,難登大雅之堂,但幫眾分布極廣,眼線甚多,耳目靈通,故在搜集敵情,傳遞訊息方麵頗有所長。平日多為他人打探收集情報,雖偶有強索丐捐之事,但行事向來也算俠義,尤不喜與官府有所沾染。這回收官府好處,做門目眼線,若被那古劍知了去,定會苛以重罰。

眾人心中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忙抱拳道:“阿,原來是護法的舊識,兄弟們適才多有得罪,咱們幾個拿了莊主丐捐舍銀,自是要盡力周全,適才多有得罪,還望海涵。”展昭心下一鬆,知幾人已生了退卻之心,便朗聲道:“罷了罷了,同為江湖中人,何來如此小氣,拿人錢財與人辦事,江湖規矩罷了,誤會解開便好,在下還要下山去。”

幾人也皆是鬆了一口氣,便欲及早脫身,也不好多問那古劍之事,遂向展昭草草交代指引了一番,便各行其是,轉身離去。

待那一行人急忙忙往回奔走,回轉至試刀大會,方打出訊號,便有人過來接引,行事可見周密。

幾人來至莊中密室之內,饒是清晨,仍透著幾分詭異玄奇,不禁激靈靈打了幾個哆嗦。

屋內早有人背身而立,看似等候已久,待幾人集齊,玄衣男子方才轉過臉來,竟是那名潛藏於來雁樓中卜卦算命的神算子無疑!

長眉漢子心中有鬼,麵上卻恭謙之極,躬身施禮道:“叫明公久候了。”

神算子自幾人臉上來回逡巡,麵上沉峻,一語不發。

那漢子愈發恐懼,兀自將適才一番情勢略略講了,言罷偷觀明公臉色,見其麵上毫無波瀾,心知此人非常手段,反倒更是忐忑惶恐,進而謹慎言道:“礙於情勢,唯恐給明公惹上麻煩,便……便隻好抽身而返,望明公體諒。”

魏明公隻一拂袖,低低言道:“這事不怪你們,此番遇到了厲害角色,這好戲,才剛剛開場。”言罷,眼神中寒光一閃,霎時隱去不見。

適才一番鬥智勞心,若非以展昭心智相對,恐怕早已損了情勢時局。

見幾人走遠,展昭方才將懸石落定,若不是適時亮出那“古劍”護身,自己倒真難以輕鬆脫身。心道這江湖飯果然不是白白吃來,頗運化了些江湖閱曆。

隻是適才自家以言語試探,觀那幾人形態神情,竟對古劍頗為忌憚。展昭心中織網,此番更見明晰。江湖勢力雲集於此,丐幫又暗中穿行,看來這場試刀大會,背後尚藏了不少玄機,若能以此為契,借助古劍之力,再行探尋,得驗心中想法,那襄陽王密謀,指日可證。

隻是那古劍與自己,亦敵亦友,恐不好辦,得尋個時機方好。

這些個念頭紛紛而過,展昭現下心中最為憂掛的仍是蔣平之事,估摸著蔣平幾人去向,轉身去趕。

堪堪向著山下水脈奔行了數十步,卻兀自斂住步子,怔怔而立,仍禁不住心中驚喜。

以展昭機警,登時察覺原來那蔣平早就折返回來,隻是一直掩身旁觀罷了。

看來他雖對自己仍心存芥蒂,但終究俠義重情之人,也有那暗中相隨以便加以援手的心思。

心中一熱,運力傳聲,低低喚道:“蔣四俠,那些人已去得遠了,煩請現身一見。”話落半晌,並不見蔣平轉出身形,林葉簌簌,藏了蔣四爺行蹤。

展昭所猜不假,皆中了蔣平心思,四爺見展昭安然脫困,竟發現自家行蹤,不欲糾纏,忙折返離開與雷成會合。

展昭一人怔立半晌,心中五味雜陳,此番無論如何,都要與蔣平道個明白。

待展昭沿著水脈尋來,破費了些周折,遠遠瞧了,果見一葉烏篷小舟,正晃悠悠蕩離水畔。心下一急,也難顧不識水性,發力向烏舟行船方向奔去。

河水雖遠不及海浪奔湧,卻仍轟隆湍急,水心處打著渦旋,兀自奔流不止,推著雪沫一般的水浪拍向岸邊。頗是礙了足下疾行之勢。

待來至,那烏船已然劃開碧水千痕,離岸五六丈開外。

情知蔣平本欲甩脫自己,時機轉瞬即失,展昭回身蕩劍,迅疾斬斷一棵腕子般粗細的樹幹,向著江心擲去,身形隨之拔地而起,足尖用力,霎時竟似鵬鳥,向那江心處掠了去,待一口氣甫歇,恰輕輕點上江心樹幹,再度淩越而去!

眼見著展昭頃刻間便可落至船尾,倒將那搖櫓漢子看得目瞪口呆,隻道是來者不善,直直瞧了去,方回神向蔣平嚷道:“蔣爺,這人可真不得了!若給他上來那還了得!您坐穩當咯,咱要擺船了!”

蔣平心中卻是憂頓重重,適才見那人以一人之力巧妙施為,擋住來人,全然是在回護自己一行安全,現下又明知自家不欲相見,仍一意趕攜,果還是那執拗性子,竟與那老五骨子裏……頗多相似。

蔣平忽然一個機靈,這話兒,兩年前似是說過。

耳畔聽聞雷成一聲招呼,蔣四爺還未來得及出言阻止,雷成已然將搖櫓翻攪入水,船身猛地一擺,竟硬生生地橫向過去!

展昭輕身功夫當世無雙,但此舉本就冒險,全憑一口真氣提起。方欲堪堪跳上船尾,誰知小船竟滴溜溜地自水裏打了個轉!這瞬息之間,真元本就虛耗,展昭胸中真氣一蕩,身子一沉,眨眼間便跌落那浩淼江水之中,霎時水花濺起,整個人連掙紮皆無,竟直直向水深處沉去!

水花四濺之間,掀起一人多高的雪浪,雷成卻兀自嘿嘿笑著,看向登時竟傻了眼的蔣平,得意道:“我就說,敢在水上向咱逞英雄,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不過這小子功夫真俊,若非那奸人門下,倒也是條好漢!我看咱——”話還未說完,隻見蔣平竟慌不迭地脫去外衫,邊脫邊怪聲喊道:“你好糊塗阿!他若死了,保證你將來吃不了兜著走!”言罷,分身躍入水中。

這雷成掌住搖櫓,尚且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著水中那條宛似遊魚般靈活的身形,兀自嘀咕道:“這是怎麼了,這蔣爺不是方才便還看那小子不順眼麼,咱捎他去見龍王送上這順水人情與四爺,怎地偏偏又惱了?……”

不多時,蔣平便將渾身濕盡的展昭托舉上船,推背撫胸,好一通忙活,見他已將腹中河水嘔出,卻仍是不見醒轉,忙搭指按向展昭手腕,眉頭一擰,竟自吃驚非小,展昭心脈耗弱,真元竟損大半。蔣平情知不妙,忙他扶坐起來,抵掌推向其後心,全力助其調息。

展昭雖不識水性,但閉氣功夫了得,方才真氣稍散,跌落水中之時,便自行閉氣養息。

落水之際,便與自己定下搏命一賭,料想蔣平必會搭救。若賭贏了,那自己與五鼠嫌隙尚有回還餘地,或許還可攜手並肩共同施為。若輸了,也好……

待意識漸進清明,展昭情知自己已被蔣平所救,心下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兩年來,諸事千般,匆匆而逝,竟從未有哪一樁,如現下這般令人欣喜暢快。眼前竟依稀現出那白衣模樣,戲謔聲聲:“哪個渾人讚你是敦厚君子,我看全是屁話,滿腹壞水倒是不差。”白衣孑然,猶在眼前。

雷成怎知這些,看蔣平好一通忙活,便甕聲甕氣問道:“蔣爺,你可把我搞糊塗啦,這人究竟是何來曆,看你先前還怨之切切,怎地現下倒這般緊張起來?”蔣平此時自後嘀咕:“話說起來可就長了,總之這人不能死,先救活了再作計較。他若死了,我跟你沒完!”

蔣平暗自歎息:“若非皆是這固執性子,又怎會遭此劫厄?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