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各懷心腹事,一路上悉心探問,倒是對這瑑雲山莊多了幾分認識,雖名為山莊,實則卻是繞山依村而建,莊眾祖上多是追隨老莊主而來,長久定居,竟獨成隔世村落,莊中景物秀美,人人自安。
山莊少與外人來往,加之莊主更是隱士般人物,大有離塵問道的清氣,時間久了,瑑雲山莊竟成外人口口相傳心向往之的世外桃源。此次竟承攬試刀大會,倒是奇事一樁。
自茶棚間偶聞山野秘聞,二人一路更是少話,催馬默默前行。
元真稍落半個馬頭,向展昭望去,但見他麵上一如往昔,不見波瀾,卻不知其胸中早已是翻湧激蕩五味雜陳。
適才聽途中幾人描述的怪事怪物,自他看來,卻非一般山野秘聞。
那般特異裝束,此等水下身手,倒有幾分像那久未在江湖上露麵的蔣平。想到此節,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憂。
自白玉堂出事後,他那幾位誓同生死的結義哥哥並未如自己所擔憂那般,前去大鬧襄陽,反倒是一派沉寂消聲,並無絲毫舉動。內裏雖暫時鬆了一口氣,卻是將心懸得更緊。時隔不久,待自己強忍傷痛,前去島上詳詢探視,方才知整個陷空島竟已人去樓空。
幾年倏忽,陷空島四義亦在江湖上匿了蹤跡,仿若遁隱避世一般。自己幾經輾轉,多方打探,皆是無果。展昭知曉眾人對自己心結已深,悵然之餘,心中隱憂日日更甚。
逝者長眠,江湖路遠,這條路總還要走下去。展昭性子堅毅沉穩,經此事後,更見深沉。雖麵上一如往昔,但有心有情,亦是凡人,是生生隱下罷了。
這一回,微末之中,展昭竟是既喜且憂,喜的是,若真是蔣平,那當年隱情,縱是誤會深重,亦可當麵一談,待白玉堂生死懸案落定,撥開雲霧化解心結,自己方能心安。然則潛藏胸中的憂慮卻猶如芒刺。
蔣平等人,為報弟仇,能夠蟄伏隱忍兩年,那此番一旦出手,決計再無回旋,必定驚動襄王眾人。果真如此,那自己這趟密訪襄陽,探路先鋒之行,恐大事難成。
襄王早有異心,隻是其人心性深沉難測,身後勢力更如老樹盤根,牽一動百。聖心仁慈,此番密探襄陽,便是著令自家進一步探查襄陽王是否已有謀反之實,順帶予以警示告誡。展昭愈想,心頭愈緊,不知不覺間,竟已行近那瑑雲山莊。
待來至,前方竟是莊界,路邊山石佇立,上麵撰有四個大字:瑑雲山莊。筆鋒逡巡有力,氣勢雄渾。待過得界樁,便是山莊轄地村界。
元真催馬向前,與展昭並行,環顧周遭,心歎果是塊風水寶地。
山莊倚山繞水,碧水晴川,景物明秀,宛似盤龍臥虎,曜日生輝。正自慨歎,依稀間,前方似有嘈雜之聲,且愈來愈近。
展昭二人不欲湊此鬧熱,方要繞道而行。誰知前方忽然塵土飛揚,竟是前追後趕之狀。
前方一瘦小青驢撒蹄狂奔,背負一人,衣著破爛,蓬頭垢麵看不清頭臉,雙臂兀自亂揮著,行止癲狂,口中不知高喊著甚麼,後麵則是幾名青衫人,手持棍棒,自後狂追猛打。
路上不絕江湖客,紛紛閃立兩旁,有那好事的,還停下腳步,等著看個究竟,好一個雞飛狗跳,烏煙瘴氣。
二人亦是立馬側身閃避一處,哪成想,那瘋癲之人漸漸近了,卻自二人身前一個骨碌,從毛驢兒上摔下來,連滾帶爬,竟是踉踉蹌蹌地向著二人奔來!
待來至展昭麵前,竟是直愣愣地一味瞅著,不說一言。元真心驚,忙橫馬擋在展昭身前,細觀此人,頭發胡須糾成一團,外加臉上全是泥巴草屑,更是眉目難辨。
此時,卻見這人舉動更為古怪,抬手搔著後腦殼,雙眼向上挑去,似是在極力想著甚麼,不多時,竟啊的一聲大叫,向著展昭伏地跪倒,俯首叩頭,嗵嗵山響,竟看得展昭元真二人目瞪口呆。
人言男兒膝下有黃金,向來隻拜天地君親師,可這人此番到底來得是哪一出?連先前那幾名青衫人也停手怔立,皆是看傻了眼,全然搞不懂眼前情狀。
此時,隻見那瘋漢抬起頭來,向著展昭,口中念念有詞,極是虔誠,細細聽來,竟直叫人哭笑不得,原來他喊得竟是“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元真側首看向展昭,卻見那人此番亦是一臉茫然,正看向自己,不知怎地,心裏竟是突地一跳。隻見展昭向著瘋漢,話中有禮,“閣下恐是認錯人了罷。”
那瘋漢歪歪斜斜立起身形,抬頭細細打量展昭,不禁噔噔向後便退,口中卻是執著道:“沒錯沒錯,錯不了錯不了,你就是那畫中人,不對,是那畫中神仙!”
言罷,噗通一聲,又是跪倒在地,真是叫人無語。
瘋漢雖瘋癲已久,但此時心中卻忽顯一絲清明,瞬息彷如電閃,再是轉眼看向展昭,眉目淡然,氣度清華,果是恩公臨終之時,日日遙對,心心掛念的畫中仙人。
……隻是,恩公?恩公卻又是哪個?瘋漢腦中晴明一閃而逝,再也憶不起分毫,他猛地將頭抱住,滿臉痛苦,口中喃喃自語:“誰,誰是恩公?恩公,恩公……”
這下倒好,本末倒置,無端把個恩公模樣名姓忘得幹幹淨淨,卻偏偏記得恩公相攜畫卷裏那氣質清華高潔的畫中仙人。
瘋漢猛地抬頭,口中叫嚷著:“神仙老爺,你可知恩公是誰?是誰?”
這人行止異常,語無倫次,十癲九瘋,人世間千難萬苦,癡癡傻傻之人向來不少,有人便湊過來逗那瘋子,瘋子置若罔聞,不理不睬,不氣不惱,仍是直愣愣地跪在地上,目不錯珠地瞧著展昭。
此時,那幾個青衫人中,一人一步向前,向著眾人抱拳施禮,方才向著展昭二人問道:“敢問二位俠士,可是與此人相識?”
展昭先前便自暗中觀察揣摩,見這幾人穿著打扮,功夫底價,想來該是莊上護持。雖對這瘋漢一路追趕,麵露怒意,倒也未曾真正動粗,可見莊主管束有方。於是便不動聲色,相機而動。
此番見對方先發問,展昭抱拳回禮,避重就輕,反問道:“貴莊此番承辦盛會,我等皆是慕名而來,不知可觸犯了莊上規矩?”
見來人談吐有禮,幾名莊丁也是素日機靈之人,便將先前情狀簡描一番。
原來這瘋子也不知自何處而來,誤打誤撞,便闖進了瑑雲山莊,天下英豪,江湖兒女,本無高低,倒也罷了。
誰知這瘋子偏偏搗亂。在山莊沿途轉悠,但凡見著那些個佩劍的帶刀的年輕俠客,便癡癡傻傻盡顯,蹭上前去,非要將人家的兵刃端詳個仔細,看罷,口中還不消停,要麼是損人兵器:“可惜啊……劍殘刀損毫無靈性……”要麼是損刀劍主人:“哎呀,這柄劍真是配錯了主人……”
諸如此類瘋癲言語,如何不叫人抓狂。
如此,這瘋漢近日來受盡了苦楚。莊丁們也跟著受到不少責難,憋了一肚子氣,私下裏一商量,便欲將這尊大神轟走,就發生了今晨雞飛蛋打一幕。
元真聽罷,拿眼看著那瘋子,心裏也嘀咕了一句:好損,確實討打。
展昭略一沉吟,心中已有計較,向著幾人笑道:“他尚未尋見恩人,若不順意,想必不肯罷休,恐會鬧得更凶。”
幾個莊丁麵麵相覷,這瘋子倒也沒做過什麼壞事,隻是嘴損罷了。
瘋子此時自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向展昭撲去,伸手欲扶其手臂,探向其腰間寶劍。口中嚷嚷著:“恩公?我要去尋恩公!”展昭不動聲色,向後退步。
莊丁幾個見狀,也不好得罪,見勢就收,向著展昭拱手:“遠道而來,既是莊上貴客,請!”
展昭與元真方才入得這瑑雲山莊,身後幾步開外,便是那瘋漢緊跟隨行。
元真悄聲言道:“展大哥,此人很是古怪,咱們莫不如甩脫了他?”展昭不急不緩,偏頭答道:“不急。”元真便止住了話頭,隻是暗暗將手撫向腰間混元寶劍。
瘋漢卻不管不顧,自元真身後,雙眼盯著元真這口寶劍仔細瞧看。
元真提元斂神,暗自小心提防。
瘋子歡喜道:“劍是好劍,劍氣混元,當世罕見!”伸手便欲撫上混元劍鞘。
雖知他言語瘋癲,元真心中仍是得意,將身子一閃避開瘋子身勢,卻轉眼瞧向展昭。
誰知那瘋子又自後衝向展昭,言道:“仙家,你這更是柄寶劍哪!”
展昭斂住步子,回轉身來,手按腰間神兵,“是麼?”
言罷,手按繃簧,嗆亮一聲,那上古神兵應聲而出,雖隻彈出一闋,卻已是劍氣龍吟,隱隱間幽幽嗚鳴。
展昭不動聲色,手上蘊力,將寶劍逼向瘋漢。劍氣凜凜,觸之生寒。
瘋子卻似渾然不知,眼中毫無懼意,麵上竟很是興奮,更湊近前來,不敢觸碰,隻雙眼直直瞧著,口中喜道:“哎呀!仙家!劍有劍魄,更有神魂!就是……嘖!”
甚麼來著?
瘋子忽地住口不言,那個詞兒他一時想不上來,該說是劍境太過孤寂。
展昭麵上沉靜,將寶劍歸鞘,言道:“是麼?”
瘋子頻頻點頭,應道:“怎麼不是?我看劍比看人還準哪!就是,尚缺另一柄寶器相配,若得了,那可真是好。”
元真心裏忽地一動,便向著瘋子問道:“誒,既是如此,你看我這柄劍可配得上?”
瘋子上下打量元真,嬉笑道:“你那劍是寶器沒錯兒,人嘛,不行,差了些,配不上!”言罷竟嗬嗬哈哈地胡亂笑開。元真麵上微赧,咬牙暗忖道:我問的是劍,哪個問你人可匹配了。
瘋子哪管這些,竟擺出一副訓導的樣子,向著元真言道:“劍本凡鐵,得遇著明主才能通竅,懂麼。”氣得元真暗中又是好一陣咬牙,瘋子轉向展昭,笑嘻嘻問道:“仙家往何處去?”
展昭麵上沉靜,瞧向瘋漢,言道:“我不是甚麼神仙,又何須如此稱喚。”
瘋子扒拉開眼前亂發,再是看向眼前之人,目似朗星,清俊雅致,竟與那畫中人影疊合為一,分毫不差。於是仍搖頭道:“那可不行,見了神仙哪有不拜的?恩公知道了定會罵我!”
元真禁不住,便問道:“你恩公究竟是哪個?”
瘋漢一愣,一臉茫然,搖頭叫道:“忘了忘了!”
展昭倒是微微一笑,也不再理,卻將背後鬥笠戴了,黑紗罩下,瞧不清麵上神情,隻是抬手示意元真隻管行路,由著這瘋子跟在身後,兀自舉步前行。元真心中明了,隻能按下。
二人順著路上眾人,沿山路而上,地勢愈見平坦,已聞前方人聲沸騰,很是熱鬧。
赫然間,山門頓開,兩株古樹高聳入雲,石屏樹道,渾然天成,舉目望去,前方地勢較周遭高出些許,成了一方天然的練武比試場。
遠遠瞧了,繞著正中平台,周遭已然擺了好些桌席,足有百十來桌,供眾人落座觀摩,皆是坐滿了各路英豪。現下,連外圍都已人頭攢動,抱拳初見,半路結識,倒是熱鬧。甚或有那好事的,徑自爬到樹上,揣個酒壺,自斟自飲,隻等一會兒刀光劍影,居高望遠,好看熱鬧。
這一派風流景象,絲毫不比京都那些個宗派名門承辦的擂台比武含糊。
元真二人越過身側眾人,一路探著,方自比試場台下附近尋得一角視野極佳之地。
元真回身,卻發現那瘋漢卻並不知何時,早已不見了蹤影。心中吃驚非小,不禁擔憂,附耳湊向展昭,“展大哥?”
展昭低聲言道:“我方才探過,此人功夫不弱,或是別有因由,方才落得如此田地,倒無惡意。隻是……這次重會,試刀也好,鍛劍也罷,恐皆是由頭。你我此行,或許會有斬獲,小心謹慎總是沒錯。你可有好生觀察周遭?”
這一點,元真心裏倒早有計較,做大事者,或舍或棄,本當有所決斷。自昨晚來雁樓探路之行,展昭早已做好敲山震虎的準備,自己又有何憂懼。他適才向周遭觀望,隻見正中武場四圍,有些個來回晃悠,好似無意的人,神情卻都警醒戒備,情知此事幕後絕不尋常,便向著展昭點頭。
二人身前不遠處,有幾名布衣漢衫青年男子在低低耳語著甚麼,雖聽得不甚清楚,卻知幾人交談中時有土語夾帶,漢話說得不甚利落。側耳聽去,似是在說甚麼玉甚麼刀。
而再往裏去,卻有兩名姑娘,混跡人群之中,做男裝打扮,正自小聲咬著耳朵:“你說,他會來麼?”另一個卻嗔道:“哎呀,收收你那心思罷,給公子知道了,定饒不了你。”
環顧周遭眾人,平民百姓,江湖豪客,目的不同,來路紛紛,形形色色,無一不有。
看來這試刀大會,如自己所料,果不簡單。襄陽勢緊,千道會漸進,於此風浪之上,展昭心中暗自加了數分小心,不知怎地,心中卻偏生出一絲莫名期冀,鼓蕩胸懷,難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