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真這稍一分神,便不由自主地悶悶然。此回臨行受命,早有聖旨在先,諸事皆由展昭拿斷,自己僅為協查。既然諸多隱情他暫時不便言明,自己也不該問。
思至此處,更覺適才問得唐突。如此一想,心情也隨之放霽,想這楚地景物風流,此時能與展昭共賞,合該是美事一樁,所謂苦中作樂。
主意打定,心下卻叫了聲糟。適才隻顧愣神,竟把個展昭給跟丟不見!
舉目茫茫,四處皆是熙攘人群,偏偏看不到展昭半闕影子。元真暗道慚愧,堂堂一個禦前侍衛,竟將個大活人給跟丟了,若是傳了出去,豈不叫人笑掉大牙。莫不是先行一步回了客棧,轉念一想,又生怕出了甚麼閃失。
心下一急,腳上便發了力。目力所及,那些個擺攤的叫賣的彈唱的,先前落在眼裏還是風景,此番反倒覺得礙眼非常。
奔了數十步,心下一個靈醒,想到甚麼似的,又折身返了回去。
至適才方位,元真立定身形仔仔細細尋望。越過沿街攤販遊人,隻見一條深深弄巷順著主街斜穿而入。元真好似心有所應一般,不自覺地挪動腳步,將身掩至一處靠得最近,又顧客頗豐的攤鋪之前,探首向那臨著街的巷子口望去。
隻見巷口處一戶人家自門外支了個小小攤子,展昭正立於攤前,雖麵上神情看不真切,卻隱約見他手中拿著個甚麼物事,執眼望著,竟似瞧得癡了。
元真更想一探究竟,便探長身子竭力望去,恍不知動作間頗帶了幾分有趣。此時隻聽耳畔傳來幾聲女子的低低癡笑。驀地似是明白了甚麼,偏頭向著自己藏身的攤鋪仔細瞧去,不禁臉上一紅,暗暗叫苦。適才不曾著意,現在才知自己竟是藏身於賣胭脂水粉,珠釵發帶的雜攤之前。
原來,因元真在這兒碾轉不走,加之神態癡癡,不知不覺地,自是引得一幹女子圍聚攤前不散,皆是假購置之名行偷觀之實。
元真臉上掛不住,便欲閃身溜走。好巧不巧,撞歪了攤主那掛滿發帶的樁頭,閃身欲扶,偏有一根發帶纏在了腕上。惹得那些個女子兀自偷笑不止,心道好可愛的男子。
元真大窘,誰知那攤頭竟轉身來到身前,臉上陪著笑道:“這位公子好眼光,俺經營玩意兒生意,少見公子這般識貨的。這發帶乃是上等材質,惟有這等好貨才配得起您這般品貌。”
原來這攤頭是個伶俐人,見元真為其帶來大好商機,樂得從中撈他一筆。見元真看著手中發帶發愣,便趁機向著那攤前圍觀的眾女子吆喝招攬:“看這位公子多識貨,俺這裏全是上等貨色,諸位娘子小姐也來看看瞧瞧,買些甚麼送與自家心上人,定樂得他更得疼你。”這話一出口,眾女子皆掩口哧哧偷笑,有幾個咬耳朵罵他說話好不要臉,卻仍是拿眼偷瞄元真。
元真當下所想便是拔腿溜掉。正自此時,隻聞身後不遠處一聲輕喚,知是展昭,心中一喜,丟了一塊銀角與那攤頭,轉身便向著展昭迎去。
待來至展昭身前,卻見其眼中似是含笑,心知是被他看了笑話去,登時便有些發窘。
行了數十步,元真一是微窘,二來不知該如何相詢,生生吞了適才疑問,竟是無話。展昭一直隨在身側,此時反倒開口笑道:“看來元真頗得人喜愛,想來終身之事定然無憂。”元真心中微驚,平日裏看這人淡然沉穩,很是少話,此番竟來調侃自己。
臉一紅,忙忙答道:“展大哥,你這是笑話我麼?”誰知展昭卻道:“怎是笑話,依你之品行,早晚要論及婚配良緣,今後不能若方才那般麵薄才好。”元真看展昭一臉正肅,卻不似在玩笑,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誰知展昭轉首一笑,又是輕輕搖了搖頭。元真大悟,“展大哥,你這招,是與先生處學來的罷!”
二人踱步偏街,路人漸稀。展昭緩下步子,方問他為何不自回客棧,卻仍原地流連。元真哪能將自己宛似幼童丟了摯親,卻偏又尋他不著的古怪心事相告。便言自己貪戀楚地風流,隻顧留戀玩賞。
展昭停住,低語道:“離此五百裏處便是那鍾山山脈,山勢險峻不說,其中又多有苗夷村寨散落。算來離那千道會的日子漸漸緊了,此事實是棘手。”
早知此回肩負重責,但元真少見展昭如此凝重,不由答道:“展大哥,難道你是擔心那夥賊人作惡?若是依我,便去州府借兵,一舉蕩平那夥匪寇!”
展昭卻是偏過頭來,神色鄭重道:“今後行事斷要與我商量斟酌,萬不可莽撞。”言語間透出一股威儀,元真本還想問,此時卻訕訕地住了口。
展昭看他神情,溫聲道:“話說重了些,但生死攸關,實須謹慎思量。元真你是聰慧之人,假以時日,必成良才,隻是尚缺些曆練罷了。”
言辭懇切,元真聽罷,心中有感,迎著展昭目光,不由言道:“得展大哥提點,我歡喜還來不及。平日裏我也自省琢磨,盼著多長些閱曆見識,以求能早日與展大哥你並肩分憂。”看展昭溫和眼神中一絲怪責,立刻補道:“更願盡一己綿力,護國為民。”
展昭一笑以表讚許,囑其先回客棧休息。元真隻說不累,言及這古城風貌,實是難得一見,今夜定要賞玩賞玩。
兩人踱步並肩而行,卻與那客棧方向愈行愈遠。房舍漸稀,周遭愈發空曠,四野裏自生的樹影花叢,婆娑朦朧。
再行深處,眼前一片桃花林。桃花雖謝,芝蘭草香卻愈發地淡雅撲鼻。展昭信步其中,似是故地重遊一般,不自覺地,已將元真落於身後。
元真隨後而行,隻覺適才他眉目間似有一抹悵然。心中原本想問那千道會,也暫時壓下未提。
此時,清風吹葉,花叢中鳥兒啾啾低鳴。林葉簌簌中,隱約夾雜著似是銀鈴晃動的清脆之聲,叮鈴鈴地由遠而近。
元真斂起心思,暗暗將手按在腰間寶劍之上,旋身來至展昭身側。
二人隱至桃林深處以觀情勢。由那方位,知是有人正自遠處向著兩人奔行過來。漸漸近了,襯著如水月光,容貌雖瞧得不甚真切,確知是個少女,邊跑邊四下裏瞧著,那清脆的叮鈴聲正是自她身上發出。
那少女跑得倒快,不多時竟已越過兩人隱身之處向前掠去。此時,元真忽聞一縷腥臭味,夾雜在這花草清香中,十分地古怪。此時隻見展昭忽地扯住自己手臂,身子一旋,竟已帶著自己退離原地一丈開外。
元真全神貫注去戒備那少女,哪料到展昭有此突然舉動,待腳尖一落地,便疑惑地向著展昭看去。隻見他眉頭輕蹙,正向著適才二人立身之處仔細探望。元真就著他視線瞧過去,卻是甚麼也沒看見,更覺疑惑。
方要開口探問,忽聞展昭低語了一聲小心,一個箭步上前便將自己擋於身後。正是此時,那股腥臭氣息更甚,隻見前方驀地幾道銀線,映著月光,竟直直向著二人射來!
還未待元真反應,展昭已遞神兵相迎,隻見他腳下微移,淩空唰唰挽了幾個劍花,隨後錚錚幾聲脆響,已然將暗器磕於地上。
元真自展昭身後,仍感劍氣逼麵迫人,心下禁不住叫了聲好。待躍至展昭身側,低頭看去,地上躺著幾尾細細魚骨梭,銀鋥鋥地閃著寒光。方要說話,此時隻聽前方一聲呼喝,雖如夜鶯悅耳,卻含著怒意:“是哪個在鬼鬼祟祟,出來!”
聽得元真心中好惱,哪有這般道理,毫無因由便暗箭傷人在先,還反過來倒咬他人一口無良。轉頭恰見展昭向自己示意,隻能隨展昭轉出身來。
這回瞧得真切。不遠處,一大叢花樹下,適才那名少女盈盈而立。約莫十六七歲年紀,姿容清麗,頭上一簪步搖,懸下一簇小銀鈴,正是它發出叮鈴之聲。
少女隻手叉腰,一手指道:“你們兩個淫賊,這回給我逮到,絕饒不得!”
若不是展昭在一旁,元真早已上去嗆聲。心道這是哪般道理,竟被莫名其妙地侮做淫賊。自己倒也罷了,以展昭端方,又哪裏像個登徒子?!
展昭卻是不惱,此時向著那少女秉劍施禮,朗聲道:“姑娘想必是誤會了。不過恕在下冒昧,敢問姑娘與那毒書生,是何淵源?”
那少女就著這個當口兒,和著月光也正上下仔細打量著這兩個“淫賊”,嘴上仍是不依不饒,聲音清脆如銀鈴:“甚麼讀書聲,鳥叫聲!看你們兩個年紀輕輕的,竟然做這等醜事,若不是我以身為餌,恐怕還釣不到你們這些淫賊上鉤!”
元真聽得鼻子都被氣歪,一個姑娘家怎地說話如此沒羞。又見她口口聲聲將自己二人指做淫賊,也顧不得對方是個女子,衝口便道:“姑娘說話好沒自重,怎能胡亂指認,辱他人名聲!”還要言語,卻被展昭製止。礙及展昭,方才止住了話勢。
展昭向著少女,仍是溫言相詢:“看姑娘出手不凡,定師出名門,卻不知姑娘與那季高季先生是何關係。”
少女本還想與元真爭執,一聽展昭“誇獎”於她,竟不禁滿心得意,也覺或是誤會,但仍戒備未懈:“甚麼季糕年糕,不認得!兩個大男人,半夜三更的,偏往這林子裏鑽,任哪個瞧見不起疑!”
元真氣得險些吐血,這個小丫頭嘴巴真是惡毒,竟辱二人……清白!展昭好涵養,自己卻是忍無可忍,揚首喝道:“你說話好沒教養!是哪個教得你!”
這下子惹惱了那少女,心道竟敢罵我的大哥哥,饒不得!於是雙腕揚起,鏘亮亮一聲,竟是兩把如雪短刃在手,作勢拉招。
正值雙方欲拔劍相向之時,不遠處一縷簫鳴,似是鷹翔玄空,透著一股低沉悠長。那少女聽到,身子一凜,低聲自語道:“糟啦糟啦,來得這麼快!”又衝著元真叫道:“喂,這回本姑娘就放你一馬!下次給我看到可沒這麼好運!”話音方落便欲轉身溜走。
卻見展昭身子一動,口中急喝道:“姑娘小心!”言罷執劍在胸,旋身向前。
誰知那少女卻不領情,見二人異動,隻道有詐,竟迅即將手嘬於唇上,登時數條細細銀絲,寒森森地向二人射來!
展昭眼神一變,懸步相抗,與元真合力,先是將那些個銀針叮叮擊落地上。再是一個淩躍,已然來至少女身前一步。
忽見少女嘴唇嘬起,情知不妙,心中道了聲無奈,伸左手接住少女口中打向元真的棗釘。右手揚劍,劃出劍氣數道,猶如飛龍遊舞,將個少女護在其中。鐺啷一聲,擊落了直衝著其後心而來的短箭!
少女聞聲,猛一回頭,方知展昭實是在救自己的命。拿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瞧著這個豐神俊逸的藍衫人,心底裏仍是難棄敵意,嘴裏強道:“哪個要你多管閑事!”
元真此時提劍在手,目睹適才一番變故,對這少女更是不滿,搶上身來言道:“展大哥,你沒事罷?!”
展昭搖頭,那少女卻瞪了元真一眼,也不言語,借機縱身躍入桃林之中。元真欲追趕,被展昭抬手攔道:“莫去!”
元真登時收了腳步,向展昭看去,隻見他眉頭緊攏,卻向著前方探望。元真定睛一瞧,隻見林柳深深之處,依稀一角白衫閃過,瞬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
展昭微微一怔,舉步便欲追趕,臨行仍不忘回頭交待:“你先行回客棧等我,我去去便回!”言罷提氣縱身點地而去,勢如疾風閃電。
元真留在原地,看那人身影融於沉沉月色花海,隻覺適才他神態間頗有幾分異樣,竟不似平日那般淡然,禁不住擔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