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鍾山夜話

當年,白玉堂命隕衝霄,引起江湖幾多驚變。

無奈時光最是無情,轉眼間,寒暑幾換,光陰消磨,英雄漸被淡忘,徒留傳說消弭於市井坊間,竟成酒樓茶社佐飲談資,說書的一時興起,吐沫橫飛,擅加描白,真把錦毛鼠渲染得神勇尤勝神仙,聽得堂客們不禁咂舌,卻不管故事背後多少辛酸多少血淚。

暮春漸暖,入夜還寒。適夜將至,兩匹駿騎蹄飛如雪,揚起風塵如煙,加快行程跋涉於去往襄城的山間便道,卻顧不得賞這沿路暮春美景。

連番幾日趕路,終於落夜之前趕至襄陽。二人皆自行夜行人規矩,直等到薄暮冥冥方才進城。

待尋得一家客棧落腳,二人略略收拾停當,元真方才輕叩隔舍同行之人的房門。

幾日來,為得最佳時機進城,兩人饑餐渴飲曉行露宿,辛苦自不待言,甚或連話也說不上幾句,元真雖是青藍尤勝,但終究年輕好奇,這一回心頭實是有諸多疑問待詢。

待那人應了門,元真卻偷偷自自門外理了理衣衫,方才入內。

時值天已見長,屋內無須掌燈,展昭原是背對自己收整隨身器物,見他進來,便轉身一笑,朦朧光影之下,平添了幾許溫厚。元真見狀,心頭一暖,說話也少了些規矩:“展大哥,咱們今次為何不直接去拜謁金大人,為何偏偏放著官驛不住,卻便裝謹行,還要宿住於此?”

展昭示意元真坐下,為其斟上熱茶,笑道:“切莫心急,如此行事,我自有考量,稍後便細細告與你知曉。”

展昭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但舉止間已顯儒將風姿,又比元真年長幾歲,自是處處照顧提攜,元真與展昭一處共事,相熟兩載,久而久之,對他頗多了幾分渴慕。加之此行聖上密令交辦在前,知天子垂恩,自己更是職責在身,不由多言。

再見展昭如是回答,竟是不自覺地奉起茶盞,口中應道:“展大哥放心,聖上此番禦差,囑我隨行相伴,實是天恩浩蕩,我自是甘願由你吩咐調度,絕無怨言。”展昭聽罷,不由泯然一笑:“元真,此地不比京都,何須如此禮數客套,自在些便好。”

元真聽罷,抬頭望去,隻見展昭容顏之上,雖是溫厚親和,卻總覺其眉目間似隱著一抹憂愁,如此一想,竟是走了神,待神遊三山,卻驀地想起一事,便順口說道:“展大哥,此次一行,公孫先生囑我多照應著你些。”

話一出口,方驚覺自己失禮,不料展昭隻是一笑,竟向著自己行禮道:“那便勞煩你了。”一句玩笑話,卻使得元真忽地如坐針氈,險些將一口茶噴出,慌不迭地放下茶盞。

此時恰聽展昭言道:“你且回房收拾些許,半個時辰後,隨我前往來雁樓打探一番。”元真見當夜便有行動,竟有些興奮,行禮便去了。看著元真躍躍欲試的背影,展昭竟不由歎了口氣。

想元真身份,實也特殊,幾年前,自襄王密謀事端遭泄,仁宗雖無實證,亦無舉動,卻暗中加強京中防範,著令從三品以上官員保薦禦前侍衛數名,再行選任護駕左右。這元真便是那驃騎大將軍塗善自其亡妻族人中選出保薦。

塗善功高善任,深得仁宗寵賴,再加之這元真確實年少才高,文采武功均是風流出眾,殿前比試中拔得頭籌,不久便得仁宗賞識,帶在身側護佑。

誰知仁宗卻是遲遲不予點品定銜,隻做侍衛一職,更使其前往開封府處聽

朝中人皆知包拯曾於殿前參過塗善,因其克扣暴斂下屬無度。

包拯向來剛正不阿,為民請命。此事自是得罪了塗善。

兩人雖同朝為臣,麵上相安無事,但塗善幾番挑釁暗恐,這禍根卻早已埋下。

而仁宗在這個當口,偏偏令元真到開封府前聽命,雖有調停協解之意,但思其深層之意,卻是借元真之力,使得這文武股肱二臣得以相互製衡。隻能歎一聲高明的帝王之術。

開封府眾人對此事心照不宣。好在元真生性耿直練達,也好相處,處得久了,眾人倒也漸漸對其放下敵意,多讚其赤子之心,尚未蒙塵。府上諸人本就通達,大人待他也不外道,隻是先生時時提點罷了,時光倏忽,竟已共處兩載。

想那塗善,雖行事存失,但仍為國之忠臣,倒也罷了。隻是一想到他與大人素來有隙,便總覺心中惴惴難安。思至此,展昭不由得又是歎了口氣。

反觀元真,竟與自己當年頗多相似,自己當年亦有這般少年熱血,隻是現如今卻被錘煉得心誌深沉,生生隱下了幾多心思與辛酸。

想元真終是未經江湖曆練,更不知生死一戰已然迫在眉睫。展昭左右思量,全然未將旁人那一番心思縈於胸中。

待暮色四合,二人轉出客棧,行至襄陽縣中街之上。襄陽縣雄踞荊楚大地,古城風韻不可言喻,又是襄王封地,富庶逼人尤勝州郡。

南方的天氣本就比北土暖些,微風一拂,真是美不勝收。但見沿街店鋪燈火通明,燦如晨星酒肆飯館,旗搖飄動,過往遊商路人更是絡繹不絕。荊楚之地頗多異族,一路上,倒見了不少做蠻夷打扮的異族行人,間雜其中,倒也融洽。因二人容貌皆是俊逸,蠻女又無甚規矩禁製,一路上向著二人大肆打量,毫無扭捏之態。

元真畢竟年少,自進宮當值後,恪盡職守,護佑天道,本無賞樂心思,但今次出京便與展昭相伴獨行,又見這別樣風情,眉目間自是多了些喜悅,左顧右盼間不忘與他分享心境。展昭心中所想卻迥然不同,想這荊楚之地富庶如斯,襄王當是費了不少心思。

正思量間,依二人腳程,已然轉過數條街巷,吹彈說唱之聲和著薄涼夜風徐徐傳來,赫然間朱紅門扇對開,氣勢恢宏。食客穿梭鬧熱,已然來至那名坊酒家:來雁樓。

展昭自門前略一沉吟,舉步踏進。元真見狀,緊隨其後,卻不知展昭作何打算。

不多時,二人來至中廳,卻見一眾華美之士繞桌而坐,似是在等候甚麼。二人找角落處落座,元真不解,低聲問道:“展大哥,這些人是在做甚麼?”展昭偏頭低聲答道:“此處有個神算子,百裏聞名,每日隻算五十人,求卦者絡繹不絕,今日我也想找他算上一算。”

言罷,向堂倌討來紙筆,待到真正落筆之時,手卻是微微顫抖。元真敏慧,側目偷觀,似見他眉間一抹哀愁轉瞬而逝。待到落筆,寫下兩字,又予了堂倌幾兩銀錢,並附耳交托幾句,那堂倌方才欣然去了。

元真如墜雲裏霧裏,問道:“展大哥,你這是問卦?此前已然等候了這許多人,哪裏挨得到咱們倆個?”展昭垂眸一笑;“靜候音信罷。”

果然不多時,堂倌奔來相請兩人,元真心裏對展昭著實佩服了一把。

待來至三樓一間敞亮雅閣,裏麵一人,透過懸掛珠簾,身形雖瞧得不甚清楚,但尚未待堂倌傳報,已然開口言語,聲若洪鍾:“不知這位先生尋那死人作甚。”展昭聽罷,身形竟微微一晃。

元真自其身後方欲相扶,卻聞展昭沉聲應道:“死生同契,但求無悔。”其人說話如慣常般溫潤,但元真卻似聽到了一抹別樣心聲。

屋內人道了一聲請,二人掀簾入內,元真禁不住好奇,四下裏打量,卻見屋內修做內外雙隔,外間青鼎玉器,陳設不俗,還有淡香繚繞,悅人心脾,恍然有幾分飄渺。

神算子隱於裏間,仍是難見真容,聲音透過隔帳,頗為深沉:“先生適才測了兩個字,問了兩個人。可惜,皆是亡故之人,今生再也無緣得見,先生福薄阿。”

元真一聽此人對展昭言語間頗為不敬,不由心頭微怒,揚聲嗬道:“你這人好生失禮,我們前來問卦,你見也不見便信口胡言麼。”還待言語,卻被展昭自後按住手腕。

元真也覺有些莽撞,臉一紅,便退至展昭身後半步。此時聽聞展昭向著內間清聲道:“煩請見諒,人言神算子能言善算,能推算人之前世今生,無一不準。可是此番卻是頗有偏差。”

隻聽屋內人哦了一聲,再度開口,竟多了些興味:“閑人半生忠於此道,不敢托大與祖師爺相比,但自問尚無失算。先生既如此說,那便來論道論道。”

元真見這人好不狂妄,先是出口傷人,又遲遲不予現身一見,便轉頭向展昭看去,恰瞧見展昭也拿清亮眸子示意自己稍安,心裏雖替展昭不忿,但仍是撩衣坐於展昭身側。

此時聽那神算子言道:“先生問的第一字,白玉本該無瑕,卻是烏雲蔽日。字品雖屬上佳,可惜筆墨沾痕染汙,筆鋒帶血,實在不詳,此人斷無生機。”元真坐於展昭身側,雖此時尚不知展昭寫得是個甚麼字,但總覺他適才神情,斷與這人有極深的淵源,想到此處,偷觀展昭,見他隻將手緊扣於木雕椅扶手之上並無其他。卻不知為何,心情忽地一黯。

而屋內之人停了片刻,進而言道:“而這第二字,運筆甚深,筆筆如刀勝劍,暗含殺機。加之這字本就不詳,所問之人,恐怕更是死了多時,早做了地府孤鬼。你看閑人算得對也不對?”

展昭整了整心思,方才朗聲應道:“先生欠妥,這第一字,雖看似死路重重,但生機綿綿仍存。兼之瑕不掩瑜,總有雲開霧散真相大白之日。”元真自一旁暗自驚歎,少見這人說話間如此慨然,似下了決心一般,竟不禁對那個字兒有了更大的興趣。

再聽展昭言道:“而這第二字,先生解得不對,雖此人早便該死,卻至今仍逍遙快活於世,試問天理何在?倒是蒼天有眼,遲早會委人拿之。”

那神算子似略一沉吟,回道:“聽先生言語,對這二人態度,竟是冰火兩重天,敬煞了一人,又恨極了一人。”聽神算子言及私情,元真不禁將整個身子側了過去。

共事兩載,身邊這人向來喜怒不形於色,行事舉止也是波瀾不驚從容有度,很少聽聞他談及自己的私事,而府上諸人亦甚少涉此話題。對於展昭,除卻公事辦案,元真竟真的幾無所知,心裏實是好奇得很。聽二人言談,隱約覺得展昭在有意布局,而那兩個字究竟為何,倒也猜得七七八八。隻是經展昭之口,心中那份好奇更是有增無減。

傳聞那白玉堂與展昭頗有一段恩怨淵源。元真本非多事之人,更知其中多半,乃是坊間以訛傳訛。不過,念頭驀地一起,心裏竟有一絲空蕩蕩地難受。

自己一番胡亂心思,隻看展昭如何答複,誰知展昭卻隻平淡說道:“何談愛恨,不過遵循天理法度說些公道話罷了。”

神算子朗聲笑答:“先生果然不俗,為表心意,閑人聊以一卦相送:先生一生,諸多磨難,他日玉堂金殿之上,乃是先生歸宿。”

玉堂金殿,那不是靈堂麼?元真心中氣惱,轉眼看展昭,展昭也不惱,淡然回敬:“先生此番解惑,令人受益匪淺,改日定然再來拜會,告辭!”言罷,將兩錠銀元寶放於方桌之上,向元真微微點頭,元真領會,二人轉身而出。

待二人走後良久,神算子方自內間轉出。初見隻以為是白麵書生,但眼中卻暗含精光隱隱。

他拿起展昭適才放於桌上的元寶仔細觀看,上麵竟有幾道深深指印。心中一驚,暗忖道:“看來這回是來了狠角色。”登時眉頭緊鎖,轉身回至內間,與屋內一人低聲交待,隻聞一句,言語間頗為狠辣:“速速放出消息,叫大家緊著些!”

再說元真伴著展昭出得來雁樓,心中疑慮更甚,見展昭卻不重拾話題,更覺麻癢癢得難捱。

終於禁不住問道:“這個甚麼神算子故弄玄虛,裝神弄鬼的,連個臉兒都不敢露。展大哥,你適才是在做試探麼?”

展昭緩步行於街上,此時反倒認真玩賞起沿街美景,神色間多了分輕鬆,整個人更顯溫和。聽元真實是在小心探問,便偏頭笑答:“非是試探,實乃打草驚蛇敲山震虎。”元真啊了一聲不明所以。

展昭看著元真那略顯稚氣的飛揚麵龐,不由答道:“樹高草深,若不兵行險招,又怎能引蛇出洞?此人身份特殊,與你我所辦之事脫不開幹係。”

元真心底早便對展昭歎服,知展昭素來行事謹慎,此前雖有感悟,但這回聽展昭一言,心裏更添了敬佩。燦然一笑,答道:“我看展大哥才是神算子。”展昭一笑不語。

二人並肩而行,其時,明月在天,街前燈火煌如明星,更為這古城添了一番景致。元真一旁行走,忽覺鬧熱鼎沸熙攘之聲漸漸遠去。

又行了片刻,元真仍是挨不住心中疑問,終是問出了口:“展大哥,你適才問的那兩個字兒,元真愚鈍,隻猜出其一,可是個……‘白’字兒?”話一出口,已知唐突,但暗中自找借口為自己開脫,認定自家隻是好奇使然,不問不快。

展昭仍是緩步向前,口中應道:“說來慚愧,我也算假公濟私一回,將私事雜與其中探問,著實不該。”

元真聽罷,心頭一驚,竟是緩下步子,心裏不知作何感想。再是抬起頭來,展昭已與自己拉開幾步距離,雜在絡繹不絕的人群之中,徒留了一個清瘦背影。微風拂來,恍然不沾俗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