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些半透明的幽靈開始密集地從黑暗處湧出時,唐念意識到有些大事不妙了。
恐怖的威壓和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同時彙聚在這個房間。
唐念對他這樣的狀態有一種本能的恐懼。
溫柔平靜的表象背後,似乎隱藏著快要壞掉的瘋狂。
好可憐,她的小奴隸。
唐念一步步地走過去時,他終於有了一點反應。
微垂著眼眸,顯得有些沉默,嘴唇動了動,卻並不清醒。
又好像在害怕。
這幾步路格外艱難,不斷有黑色絲線湧上來纏住她的手腳,一層一層如藤蔓般卷著她,扯住她的步伐。
塞繆爾沒有完全陷入夢魘當中,眼底保留著一絲神智,臉上本來就不多的血色全部褪去,睫毛輕輕顫抖,肩膀也在顫抖。
他的精神有很明顯的異常,仿佛被獵人逼入牆角的、受了重傷的獵物,想要逃避卻無處可退。
沉淪在自己的軀殼內,藏起千瘡百孔的靈魂。
唐念微微踮起腳,頂著劇烈而沉重的壓迫,抬起手,將這個快要壞掉的小奴隸拉近一點。
輕柔緩慢地碰觸到他的臉龐,用額頭碰了碰他的下巴。
幾乎在接觸到他的瞬間,激烈的顫抖便戛然而止,僅僅一秒後,他便反應極重地搖晃一下,隨之而來的是更加劇烈於洶湧的壓迫感。
那些黑暗愈發猖狂,唐念甚至能聽到遙遠的走廊外傳來了亡靈被撕碎的淒厲尖嘯。
不符合身上透出的陰冷氣質,表現出十足凶惡的、渾身豎起尖刺看起來極難接近的少年,任由唐念碰觸著。
她的臉貼得越來越近,柔軟的麵頰不經意擦過他的嘴唇,塞繆爾毫無抵抗之力,也不願抵抗,就這樣無法自控地陷入沉淪。
他的身體從上至下變得緊繃而僵硬,垂在身側的手指一根一根攥緊,原本停止流血的指尖再一次破裂,很快彙聚出血滴,墜落在地。
空洞僵硬的視線緩慢凝聚,死死盯住她的頭頂。
唐念沒有抬頭,所以不知道她懷裏快要破碎的奴隸正如饑似渴地盯著她,就好像在看一隻主動走入陷阱的野兔。
他沒有心跳,渾身的血液卻像煮沸的水一般狂躁而熾熱,強烈到儼然病態的情感在這一瞬間蒸騰成細密的霧氣,貪戀地侵犯著主人的每一個毛孔。
他的身體被唐念輕輕抱在懷裏,像一個不會反抗的玩具。
她的手正輕輕撫上少年初具成熟荷爾蒙的寬闊背部,像安撫被噩夢嚇到的孩子一樣,輕輕地拍打,上下滑動。
發不出聲音的嗓子尖是無聲的哄騙。
‘不要怕,別怕,我不是來了嗎?’
塞繆爾手指動了動,無聲攥住她垂下的一縷長發。
不如,把她永遠鎖在自己身上。
剝奪她的自由,封鎖她的靈魂,讓她隻能看見他,不讓任何人接近她,就像封鎖在絕對安全的水晶球裏一樣,成為隻能被他嗬護愛慕的永遠不會受到傷害的永生花。
他本來就是黑暗的載體,是貪婪和邪惡的化身。
他為什麼不能這樣做?
……唐念眼睛很酸,卻流不出眼淚,這具身體瀕死,沒有活人那樣靈敏的機能。
但還是會痛,所以看到塞繆爾現在的樣子,很難過。
懷中的身軀動了動。
他醒了?
唐念還沒來得及露出笑,就感知到了危險的靠近。
他的手,很冰。
也很溫柔。
正探上她的脖頸,收攏著手指,如攥住脆弱的花莖,握住了她。
唐念錯愕抬頭,對上他晦澀陰鬱的眼,暗紫色的雙眸像深不見底的漩渦,裏麵湧動的是真實的殺意。
威壓讓她直不起身,血統天賦讓她意識到,塞繆爾是真的想殺了她。
不,或許不是殺,而可以和殺意相提並論的掠奪。
“您這一次出現,是為什麼。”
他終於開口,聲音平靜,毫無起伏,“您的目的和他們一樣,要殺我嗎?”
唐念能感受到,說出這句話時,他的自毀傾向達到了頂峰。
仿佛自虐一般剖析她時隔一百年再次出現的動機。
“您別害怕。”
察覺到她的僵硬,塞繆爾放輕語調,可無論怎麼強迫自己冷靜,那種即將被吞沒,快要陷入封閉的狀態都無法被緩解。
他一陣陣無法自控地陷入黑暗,又強製清醒。
當感受到後背上那隻手遲疑地收走時,仿佛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他忍不住向前一步,貼上她的身體,眼底藏著祈求看向她,希望她不要離開。
可嘴上還是不受控製地殘忍說出,“一百年,我從無法相信到絕望,已經接受了這一切,在等待死亡到來,但您又回來了。”
他抓住唐念的手腕,強行再一次放在自己身上。
營造出被她擁抱的假象。
“我對您來說是什麼?一個物品?一個可以拋棄,不重要的,隨時一腳踢開的玩具?”
隻是他的動作太用力,唐念發出疼痛的吸氣聲。
暗紫色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顯得有些不安。
塞繆爾立即放輕了力道,懊悔自己似乎弄疼她了,可掛在腰上的纖細手腕那麼輕,無法滿足他對被擁抱的需求。
她不願意抱他嗎?
塞繆爾很快又消沉回去,眼神泛空。
“為什麼受傷呢?”
他好像自言自語,陷入了某種麥田怪圈。
“您會死在別人手裏。”
“您會和別人一起死……”
“就像一百年前那樣,連靈魂的碎片都找不到。”
“我什麼都找不到……”
“如果您注定會死,那不如死在我手裏。”
在一句比一句更加詭異的呢喃中,少年唇角忽然綻開了極美卻極驚悚的笑,用仿佛情人間低語的柔軟嗓音說,
“那我殺死您好不好?”
唐念瞪大了眼。
這是什麼邏輯。
他好像在一頓自我分析後變態了。
本能畏懼的退縮動作讓塞繆爾起了應激反應,在唐念向後退的意圖出現時,他就俯下身長臂一撈,將她死死地鎖在他的懷裏。
他痛苦地閉上眼,臉頰貼在她的麵龐上。
“不行,不能走,您都帶我出來了,為什麼不帶我走?”
唐念不打算走,焦慮地動著唇,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如果要走,為什麼不能帶我走呢?”他有些茫然,一遍遍問,“為什麼不能帶我走呢?您真的不覺得自己殘忍嗎?”
“如果您不打算完全拯救我,那一開始就不要拯救我,不要讓我離不開你之後又丟下我。”
他垂下頭,好像累極了。
他彎下這具令所有吸血鬼們都懼怕的清瘦身體,喉嚨間發出壓抑的喘息,聲音破碎,交疊在唐念身後的手緊緊地抓著她的腰肢,幾乎讓她感覺到痛。
每說出一句話,胸腔微微的震動都準確無誤地傳遞到唐念身上,讓她也開始痛。
明明自己被他控製住,卻像狠狠欺負了他一樣。聽到他卑微又疲憊的呢喃。
“您從來沒有想過我該怎麼辦,我活不下去了,可是我也死不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您教教我?”
濕潤的水霧在那雙暗紫色的眼球上包裹了一層細碎而朦朧的光,他的身體高度仿真,眼眶周圍泛紅,輕聲喊出了她的身份。
“主人。”
聲音中帶著很重的哭腔。
唐念好像被擊中了一樣,張大了嘴巴。
“您怎麼還活著呢?如果您死了,我還可以騙自己不是被丟棄的物品……可是您為什麼還活著呢?”
塞繆爾像是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軟下去,唐念和他一起俯下身,看到他小心翼翼地在她腳旁跪下。
像曾經卑微討好她的奴隸。
唐念脆弱的身軀遍布傷痕,小腿上有青青紫紫的痕跡,他看清了,嘴唇動了動,似乎像要吻她的傷疤。
她向後躲,他就壓住她的膝窩,唐念甚至無法推開他。
“別這麼對我。”
他像受傷的驕傲貓咪,低下高貴漂亮的頭顱,低啞地嗚咽著。
“您不能這麼對我,我不是一件物品。”
他完全清醒過來,是最快一次從夢魘的狀態抽離。
可他筋疲力盡。
一雙暗紫色的眼眸氤氳出水霧,滿是痛苦和深呼吸。
想的是,這又是誰的身體?
她換了一個身份,不是卡莉夫人,不是月光族裏任何一個血族,而是人類城邦中想要刺殺他的光明教廷,轉化成劣等吸血鬼過來要殺死他的修女。
他從來都不認識她。
甚至不知道她是誰。
好可悲。
唐念的膝窩被壓住,腿一軟,便沒有一絲力氣地倒在他身上,被他緊緊抱住。
仿佛被柔韌的藤蔓纏繞。
塞繆爾整張臉都深深地伏了下去,埋在她發絲間,顯得十分可憐。
像一隻蜷縮起來舔舐傷口的小動物。
隻不過舔舐的是她的傷口,濡濕冰冷的舌尖劃過被粗暴縫合的喉嚨,帶來一陣無法言說的酥麻和怪異,又變成一連串濕漉漉的親吻。
“可不可以愛我。”
唐念身體抖動一下。
他卑微地祈求,“您要愛我才行。”
隨後咬住了她的耳垂。
用牙齒輕輕地磨,撚著一點皮肉扯了一下,又安撫地親了親。
他要她愛他?
唐念顫抖著抬眼。
看到少年飽滿漂亮的額頭,漆黑的發絲呈現出一種細膩柔和的光澤感,她伸手掐握過許多次的修長脖子呈現在眼前,白皙的皮膚下透出淡青色的血管。
濃鬱的血液味無孔不入地侵犯著嗅覺。
饑餓的感覺鋪天蓋地而來,前所未有的洶湧。
他像一塊甜美多汁的水果蛋糕,就這樣肆無忌憚地擺放在眼前,撩撥著岌岌可危的意誌力。
塞繆爾留下淚。
細微的喘息破碎,絕望地親吻他的主人。
臉頰卻忽然一涼。
她咬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