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瘸腿馬
他沒再回一次頭。
章亭昀立在原地,忽然感到麵上微涼,拿手一摸,原來是不知何時掉了眼淚。
狡猾貪婪的狐狸,原來也會哭麼?
桂祥大殿內,人已走得稀稀落落。
幾個醫師正圍著飛葉取箭,它不時一陣劇烈抽搐,艱難地粗喘。
“六皇子,這馬雖值壯年,可往後怕是很難再跑起來了,不如……”
李朗燁跪在飛葉身旁,微微搖頭,隻說:“救他。”
他滿臉的血,雙目赤紅,嘴唇幹裂,比地底修羅還要恐怖幾分。
身旁柳氏拿柔軟帕巾一點點為他沾去濕黏的血跡,眼淚無聲掉落下來。
李建成歎了口氣,拿手按在他肩上,“六弟,算了,到時候我讓馬坊的人重新給你找一匹獵原馬。”
李朗燁根本不搭腔,慢慢將他的手推了下去。
李建成微愣,眼角掃過旁邊滿臉緊張的胡翟,頓了頓,默不作聲地轉身離去。
又苦挨了約莫半柱香時間,鋒利的黃金箭矢終於全部從馬腿中取出,留下兩個深可見骨的傷痕,還在不停流血。
接下來需要繼續去馬坊裏接骨,眾人費力地將飛葉挪到木車上,向外拉去。
雲沐趕到殿前時,正巧遇見一行人便拖著馬匹出來。
他眼睜睜看著滿臉血漬的青年從麵前經過,呆怔地喚了一聲:“李朗燁……”
聲音很輕,可青年耳廓微微一動,扭頭來看了他一眼,很快又轉回去,麵無表情,仿佛隻是瞥了個不認識的人。
李朗燁的眼裏應該盛滿鷹飛草長、爍陽明月。
可方才那一瞥,灰暗的,晦澀的,無望的,全是雲沐不曾在他眼中見過的神色。
他來遲了。
雲沐僵立在那裏,看著一行人漸行漸遠,額上背上薄薄的汗給風吹成一片冰涼。
世上事似乎常是如此,月圓月缺,潮漲潮落,迂回複轉,向來難兩全。
胡翟走到路頭,悄悄回頭看了一眼仍舊立在原地的雲沐,再看看李朗燁疲憊的麵色,心裏忽然泛起些空落落的難過。
一行人即將到達馬坊時,忽然有個小太監疾步趕來,說皇上急召柳氏。
馬坊本也不是宮中女子可進的地方,她與李朗燁低言兩句,轉而將絲帕留給胡翟,歉疚而感激地衝她微微一笑,隻身離去。
春日暮色惹人淒惶,夕陽灑在朱紅宮牆,好似金箔掩蓋一地半幹的鮮血,混淆了暗色。
七拐八繞,小太監竟帶著柳氏來到了宮內人跡罕至廷水湖。
廷水湖上棲息著一對鴛鴦,脖頸相交,互相拿水理著毛發。
湖前回廊拐角處,有一人正抱手而立。
小太監機敏地退後幾步,牢牢守住回廊要道。
隨著柳氏慢慢走近,那人回過頭來,浮腫的眼眶中遊走絲絲黏膩的惡意:“柳貴妃,遠戍胡地,這份大禮,你可還滿意?”
他勾背塌肩,發黃的牙齒宛若齧鼠類,塗抹白粉的麵上根根皺紋分明。
柳氏渾身顫抖著,雙眼發紅,揚臂便狠狠地抽了他一個耳刮!
“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劉公公大笑,“你若想讓六皇子死在邊疆,就繼續扇下去!”
眼看女子發鬢散亂,他“呸”地衝湖中吐了口濃痰,將鴛鴦驚得分離開來。
“咱家是不是早說過,不服我的,你就不可能有好下場?當年是誰幫你牽絲引線到皇帝身邊,爬上龍床,享這富貴日子?吃水可不能忘井,要不就得挨這洪澇之災。”
劉安鍾十四歲入宮,做了兩朝太監,精明狡詐,深得當今聖上信任。經由他手,間接直接害的人數不勝數,致使渾身上下都透著股陰森寒涼的死氣。
“你幫我牽線?!”柳氏的手一直在劇烈顫抖,不得不抓緊了宮裙,“難道不是你這豎子一開始就抱了齷齪的心思?”
劉公公嘻嘻一笑,並不否認。
隨著他的話頭,那段噩夢一般陰暗的記憶又重新被撕開了疤。
二十年前,六皇子李朗燁出生,整個碧柳殿上上下下浸在歡愉的氛圍中,飲酒設宴至深夜,自不必提。
三更時,暗夜深深,竟有人爬到剛生產完的柳氏榻上。
她昏昏轉醒,來人拿手緊緊捂住她嘴,滿腔腐爛氣息亂噴:“這是咱家的規矩,也是新進後宮的規矩,您今兒個要是不服啊,往後有的受……”
原來這劉安鍾打小做閹人送進宮中,自覺體賤卑陋,青年時期道聽途說喝剛生產完的女人奶能“再冒芽兒”,便隱秘地將這事揣在心中。
他蠢蠢欲動,先是從浣衣坊、禦膳房的普通宮女開始,隨著位置越爬越高,便漸漸將目標對準了後宮裏那些高貴的娘娘們,他要奶,娘娘們要有利的耳邊風,各取所需。
年複一年,劉安鍾愈加猖狂,甚至主動將自己看上的普通女子往皇帝身邊引。
黑暗中,柳氏忽然明白了酒席之上那些娘娘們似譏似憐的眼風。
又想起前一年莫名其妙瘋掉的惠妃、因一點小錯被杖打致死的慶妃……她脊背上竄起陣陣涼意,當胸前最後一層紗衣被解開時,柳氏奮力挺起虛弱的身子,將床邊燭台狠狠敲在劉安鍾額上!
“您瞧這疤,當時給咱家疼的呀,得往死了忍才行呢。”
劉公公掀起官帽一角,臉皺皺巴巴,一副賣可憐的老相。
“不過如今看到你這副樣子,咱家也算是心滿意足,大仇得報了。”老太監細聲細氣地笑,拿手撣撣袖口,“皇上本就疑心重,權當六皇子受你教唆,好武奪權,真不枉費我這麼多年常在皇帝耳邊吹風呐。”
“不過,如若你現在讓我……”劉公公伸手往柳氏身上摸,卻立刻被躲開來。
他眼裏驟然迸發出惡毒的光,“成。貓逮耗子玩心重,您啊,就瞧好吧。”
延水湖終於複歸寂靜,鴛鴦又纏綿地黏在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