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就藩
雄渾宮樂在浩蕩遼闊的上空盤旋,昇旗飛舞,連五脊六獸都染了明黃的春色,雄赳赳氣昂昂地立在疊飛簷角,俯視著下麵密密麻麻的人群。
李朗燁騎著飛葉緩緩前行。高頭大馬之上,青年英俊挺拔,常年習武的身體矯健且生機勃發。
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宗族大家、巨賈掮客,各路的權利,各色的衣裳,在整個大殿前交彙成了不同的色彩。
登上高台後,李朗燁來回梭巡,尋找那一抹希冀的亮色。
他相信他會來的。
那日雲沐被他纏得煩不勝煩,轉頭問,若我著男裝去呢,若我不扮女子,你也會求婚嗎?
他的回答是,我隻要你來。
縱然金樓玉殿滿座高賓,他要等的也不過那一個。
號角高響,鑼鼓震天,喜炮連串炸響,封禮儀式在一片喧鬧中正式開始。
人群中,胡翟拚命踮起腳來四處尋找,連捂她耳朵的一雙手都顧不上,絲毫沒意識到方才放了炮。
全場靜穆。禮官高唱:“賞——冠——”
這或許是李朗燁長這麼大,第一次被如此多目光注視著。
最主要的是,沒有大哥二哥其他哥,父皇是這樣心無旁騖地看著他,親手為他授冠。
沒有斥責、沒有不屑,他們也不過是天地間一對平凡的父子。
被李淵托臂起來時,他感覺頭都有點漲得發昏了,下階時也沒注意到自己順拐,模樣頗有幾分好笑。
“賜——封名——”
兩名宮人合力抬上一副巨大的卷軸,同時向兩側展開,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安平”兩字。
是柳氏為他選的字,象征安和平樂。
“點——封地——”
大唐地圖呈上高台。萬眾矚目下,李淵緩緩執起朱筆,略一停頓,緊接著圈畫出了一個地點。
“昭——示——”
禮官將那麵地圖翻轉過來,從東至西,慢慢地展示了一圈。
細碎的議論聲逐漸變大。
李朗燁仰頭看著西北處顯眼的紅圈,不敢置信般,眨了眨眼睛。
他連偏遠的滬餘、閬勝都配不上,那個紅色圓圈中,赫然落著一個大大的“胡”字。
議論聲斷斷續續從人群中傳出來。
“鞋底的泥鰍,翻出花兒來也沒戲……”
“嗐,柳氏前些日子爭寵是白瞎了。”
人群中,胡翟壓根沒朝台上看,因為她終於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華貴的縷金挑線如意裙、細貼入鬢的花鈿、精致妝麵,雲沐打扮得宛若二八嬌娘,拿團扇半遮臉,立在後方,叫人完全不敢認了。
要抓住他才行!
胡翟咬著嘴唇,努力從擠擠攘攘的隊伍中穿過,朝那個方向移動。
“小翟!”
李元吉低喝一聲,沒來得及扯住她,眼睜睜讓胡翟的衣角從指縫間溜走。
一旁的阿碧趕忙道:“齊王,我去跟著。”
對麵坐席中有一道鋒利的目光緊隨而來,和李元吉撞在一處,似乎在他身邊尋找著什麼。
李元吉側首拿了茶盞,不動聲色地將目光挪回殿前。
估計在兩年前,李淵說要把胡地劃給塹北時,就已設好了這一步棋。
千算萬算,沒算到李淵對自己的兒子能狠心到如此地步。這到底是分封還是貶謫?送李朗燁去那種不毛之地……
這傻子如果再要求——
正在禮官準備唱賀時,李朗燁突然拱手揚聲說:“父皇,兒臣想向您求一個恩典!”
人群中的議論暫時平息。
“你說來聽聽。”
或許是因為芝麻粒兒大小的愧疚,李淵說話的口氣竟稍顯溫和。
“兒臣,想求您賜婚!”
“……哦?你看上了誰家姑娘?”
全場鴉雀無聲,家裏有閨女的大臣一個個麵色蠟黃、背流虛汗,生怕從李朗燁那張嘴裏吐出了他們的名字。
此時,胡翟離雲沐僅有幾步距離,甚至能看清雲沐一雙蘭眸中淡淡的憂慮神色。
“不是誰家姑娘,”李朗燁咬咬牙,昂起頭,“是——閑雲樓的老板娘。”
全完了。
在那麼幾秒突如其來的寂靜裏,李元吉心裏隻有這一個想法。
人群中漸漸傳出了稀稀落落的笑聲,刺耳,毒辣。
對於一個被冷落了近二十年的皇子來說,這個請求簡直和他自己一個樣——上不得台麵。
高台之上,那人的臉色想必已經鐵青一片。
“這話,朕就當做沒聽到。”
說罷,李淵轉身就要離去。
“父皇!兒臣求父皇賜婚!”
李朗燁急得四處環視,“雲姐姐,你出來吧!”
他獨自立在空蕩蕩的殿前,緊擰著眉,無助地在人群中尋找。
不等他的視線落過來,雲沐輕吸一口氣,踏步而出,揚聲道:“我在——唔!”
一隻手突然從身後緊緊捂住了他的口鼻,鐵箍一般匝住他,用力向人群後方拖去!
胡翟眼睜睜看著雲沐被一個高大的男人拖走,驚愕到無以複加,剛要急步跟上,就被阿碧從後緊緊扯住了胳膊,絲毫無法掙脫。
“你給我閉嘴!”幾次三番被挑釁,李淵早已忍無可忍,“今日是封禮大典,你這是發什麼瘋?!”
“雲姐姐!我求你!”
李朗燁渾身都在打顫,可憐得如同一隻落水狗。
全場寂寂,沒有任何人站出來。
一張張麵具似的臉上寫著譏諷、嘲笑、不屑,興致勃勃地揣測著這場鬧劇該如何結束。
隻有飛葉緊緊貼靠著自己的主人,陪他站在箭圍一般的目光之下,打著一個又一個憤怒的鼻息。
李淵怒聲道:“不學無術的東西!朕在此宣布,六皇子自後日出發赴封起,五年,不得回京!不得與神州通書信!”
柳氏立在不遠處,滿麵淚痕,不停衝李朗燁搖著頭,示意他屈服。
母子二人遙遙相望,李朗燁的手指一根一根攥緊了。
那是娘日複一日蒼老的麵容、冬日永遠不夠數量的炭火、少到可憐的俸祿、其他皇子嘲諷的聲音……
李朗燁能聽見自己牙齒用力咬合在一起喀喀作響的聲音,它們幾乎要活生生磨碎化為齏粉。
他嘴唇顫抖,雙目赤紅,“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