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夜話

第八十一章夜話

沾著水汽的長睫貼著李元吉脖子,恐懼而混亂地眨動。

“我也不後悔。”李元吉稍微用了點力摟住她,認真道,“可我不能是你的囚籠,你將來要去的地方不是神州,不是皇宮,更不是齊王府。胡翟,你明白嗎?”

胡翟兩條胳膊攬著他脖子,乖乖地點頭。

直到胡翟身上細微的顫抖徹底停止,李元吉才把她的手抓下來一點點展開:“傷了也不知道讓阿碧給你包一下嗎?”

他下午氣急了,回到房間才發現剪刀上染了血。此刻對著月光一照,胡翟幼嫩的指腹上赫然長長一道口子。

“我不該衝你發那麼大的火,”李元吉抽身去拿了藥箱,動作輕柔地為她上藥,“也不該對你說那樣的話,以後不會了。”

胡翟抽噎著用力點頭。

“那把剪刀,”李元吉猶豫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於我而言很重要。那是表姐入宮為妃時,母親托她為我捎來的。宮內不可攜兵刃,這是她身為一介婦人,想到唯一能讓我自保的東西。”

“每當恐懼或擔憂時,隻要摸一摸它,我的心就定了。知道他們在念著我、等著我,而我也終究會回去的。”

心中塵封的鐵門幾乎快上了鏽,說出口時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

胡翟從不知道齊王也會有無助的一麵,聽得愈發無措,伸手揪住他袖口,奶狗似的眼睛乖乖垂下去,小聲說:“我知錯了。”

“嗯,”李元吉彎著腰與她平視,“我也有錯。那麼,一起用晚膳吧。”

又愧疚又無措,估摸著她肯定沒吃下多少。

“怎麼可以!”胡翟連連搖頭,“是齊王的飯呀,而且我已經吃過了!”

話音剛落,肚子就不爭氣地咕嚕嚕叫喚起來。胡翟頓時大窘,悄悄看李元吉一眼,咬住了嘴唇。

李元吉倒也不逼她,麵上似笑非笑:“那你去端來給我吃。”

然而打開食盒時,胡翟不由愣住了——裏麵溫熱冒香的糖蒸酥酪、板栗燒雞、筍芽蝦丸湯竟然都是成雙成對的。

“阿碧可聰明得很,”李元吉把竹筷分給她,“料事如神。”

美餐一頓,吹熄了燈火後兩人各自睡在被窩中,李元吉側身為胡翟掖了掖被角,忽然輕聲問:“小翟,我還有什麼做錯的事麼?”

胡翟本來有些困了,聞言認真思索了一陣,篤定道:“有的。”

李元吉心下微微一沉:“你說說看?”

“齊王都忘了……”胡翟扁著嘴看他一眼,“年慶時齊王撞掉了我的糖,明明說再給我買十根補上的。”

原來是這事!李元吉不由失笑:“一定補上。等後日……後日出宮順便帶你出去買。”

“後日要出宮嗎?”胡翟頓時驚喜地大叫起來,“齊王不許騙我!”

“什麼時候騙過你?”

廊下酣睡的白腹琉璃被吵醒了,撲棱著翅膀不滿地輕啼一陣,待到四下複歸月靜無聲,才慢慢把頭窩進暖茸茸的羽毛中。

不料第二日一早,胡翟就收獲到了新的驚喜。

她醒來一睜眼便看到自己昨日未剪完的一田荷葉貼在窗上,被春陽一照仿佛隨風微微搖曳,極為好看。

不止東廂的窗,還有西廂、小廚、書房……四處都貼著她昨日剪出的“作品”。

李元吉看著她興奮到不行的小臉,隻淡淡一笑,繼續拿白瓷杯蓋拂去茶沫,輕描淡寫道:“好看便貼了。”

三月的決明子茶,翠尖浮平水,杯盞裏的香氣氤氳開一室。

春日的晴空展開一片漣漪蔚藍,長天盡處蕩著幾朵悠悠的小白雲。

“脖子抻得像鵝一樣長了。”

李元吉好笑地看著向外瞧的胡翟。

他身旁是一方小桌,琉璃果盤裏擺著前幾日新貢上的青提、砂糖橘、枇杷,並兩把正嫋嫋飄香的菊葉青茶盞,一看即為珍品。

“女孩子都是這樣的,”江葉雲一雙溫潤的杏眼笑出月牙,“真可愛。”

“喜歡你便也生一個。”

這話不像平日李元吉能說得出的,是在親人跟前才顯露了毫無顧忌的一麵。

江葉雲頓了頓,纖睫垂下,“為不愛的男人生孩子,再將他當做爭寵的籌碼,讓他在宮裏一生被群狼環伺,我絕不可能這樣做。”

她聲音輕柔,眼中神色卻堅韌得可怕。

七年前大寒,塹北冰封,全城幾乎彈盡糧絕,李皇急信而來,直言願鼎力相助,而條件是納塹北公主為妃。

那一夜,塹北冷得冰寒凍骨,不知多少人橫死街頭。

第二日清早,江葉雲直進塹北王府,她連大氅都未穿,凍得嘴唇發青,跪在地上喚了聲爹娘。

她說,我願去。

她離開了父母親,離開了塹北,也離開了她愛的男人,主動戴上鐐銬,判處自己終生監禁在神州的後宮裏。

而李淵徹底掌控了塹北王的一兒一女,將漢盛大地上麵積最大的州城玩弄在股掌。

如今這纖柔婉約的女子坐在車轎中,脊背挺直,雲鬢烏墨,並無繁飾,出落得像一朵清蓮。

轎子駛入了熱鬧的街區,能聽見好些人嗡嗡說話的聲音,眼尖的已經先叫起來:“晁貴妃來了!”

“是晁貴妃!”

“給轎子讓讓道!”

街上已提早搭了木台子,下麵全是排著隊的老百姓。胡翟讓李元吉牽著,江葉雲戴上了紗笠,三人緩步下轎走至台子後。

有一身著粗布麻衣的男子正等在那裏,年紀三十五歲上下,一見他們便恭恭敬敬行了禮,然後相當熟稔地笑起來:“又是一年。”

“是啊。”江葉雲將麵紗掀起,柔和道,“今年來吃粥拿米的人多不多?”

“近兩百人,我們已提前走訪過,姑娘放心。”

“小禾最近怎麼樣?”

“極好,書老板也說他做活認真。”

兩人自顧說著話,胡翟揪了揪李元吉的袖子,一臉茫然神色。

李元吉知道他要問什麼,彎下身來低聲道:“這是姐姐在民間創的穆皇會。穆穆,敬也。皇皇,美也,穆皇便是極美好的意思。

“每年春季姐姐都會來此地布粥施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