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香斷

第七十八章香斷

立刻便有人奉上新香來。

李建成在旁看得分明,父皇額上已出了一層細汗,麵色也頗為慘敗,強自鎮定著又將新香插入爐中。

忽起了一陣陰涼的風,香頭撲閃兩次,好在終究沒滅掉。

殿角上兩隻紅眼烏鴉歪著腦袋俯瞰,發出瘮人的叫聲。轉而又好似嘲諷似的,探頭探腦地飛去了。

皇上龍體欠安,臘禮匆匆收尾。

彙著人流往外走時,慶岩跟在章亭昀屁股後連連問:“可有太子看上的美人?”

“哼,”章亭昀不屑道,“沒一個趕得上我家雲弟。李皇這審美水平實在堪憂。”

“怎麼會呢?那位江貴妃可謂秀色掩古今啊……”

身邊的人碎碎念著,章亭昀目光卻追隨人群中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穿梭而去,一雙細長狡猾的狐狸眼慢慢眯起來。

春夜寥寥,李元吉帶著胡翟乘轎出了宮門。

已近入定,街上一片寧靜,偶爾有嬰孩的啼哭伴著野貓鬧春聲傳來。

不多時,轎子便停在兩人初遇的荒路旁。

李元吉率先下轎,他撩起車簾,“小翟,下來為你的父母兄弟、族人燒紙磕頭吧。”

那日挖出的巨坑被積了又化的雪層層浸潤過,如今遇春冒出了青荏荏的一片野草,長勢甚好,隻是根部隱隱泛著詭譎的紅。

不過百日,便無人再記得那樣一場殘忍的殺戮,任由平整的泥土層層掩飾、腐蝕過血腥,粉飾一派盛世安穩。

李元吉拿出早已備好的黃砂紙、紙銀寶、四行圓錢,擦亮一根火燭,它們便連綿地燒灼起來,在夜裏映出一片殘橙。

風吹涼了麵頰,隻聞李元吉輕聲說:“胡翟,跪下。”

於是她雙膝一彎,跪倒在那片柔韌的綠草之上,深深地磕下頭。

往事走馬燈般在腦海輪轉,父親教她張弓捕射、哥哥將她抱在胳臂上朗朗大笑、母親在燈下散發寫書信的背影、奶娘把她摟在懷裏的溫度……

回憶宛若胡地遙遠而蕭索的風,慢慢席裹了她的全身。

草泥腥氣湧入鼻中,李元吉動也不動,隻看著那渾身顫抖、匍匐在地的女孩。

不知過去多久,胡翟慢慢站起身,她雙眼通紅,踉踉蹌蹌栽進李元吉懷中,全然依賴地緊揪住他華貴的衣袍。

李元吉沉默了一陣,忽然說:“你若後悔了,我曾說的話還照樣算數,能叫你一輩子不愁吃穿……”

“我才不會後悔!”胡翟甕聲甕氣地埋在他身上,微微咬著牙,“倒是齊王不要後悔,撿了我,就別想再甩掉!”

她宛若汪洋浮萍,一無所依地停靠在世上最後一處港灣,可憐又倔強。

李元吉失笑,修長手掌搭在她肩頭,低聲道:“我怎麼會後悔。”

兩人正相偎在淒淒夜風之中,忽聞身後輕輕一聲咳,有人低喚:“齊王。”

這是多好的輕功,自己全然未發現!李元吉渾身猛地一震,下意識將胡翟撥向身後。

回身看去,竟是一男一女,兩人皆蒙麵戴笠,此時抬手將其摘去,顯露出麵容。

雲躲月現,胡翟從李元吉身後探出頭來,驚訝地喚道:“盛叔!笑姐姐!”

那笠帽一去,女子滿頭金色的長發盡數散開,發絲濃密、光澤盈卷,怕是連最好的錦繡雲緞都不得匹及。

她藍眸雪膚,腕上戴著一串鏤空金鐲,明顯不是漢人。

金笑挑眉對胡翟道:“快來抱抱!可想死我了!”

李元吉眼睜睜看著胡翟被女子緊緊擁入懷裏,任由她在臉上又親又蹭,一時竟僵立當場。

“鄙人胡盛,那女子叫作金笑。她二人向來感情好如親姐妹,在胡地時也是這般相處。”男人也看著他們,無奈地笑了笑。

“胡族還有存活者?”李元吉瞳孔猛然一縮,麵色肅冷,“你們是怎麼找上門來的?”

“齊王不必緊張,除了我們兩個再無其他人了。”

胡盛年近三十,沉穩地回視,“那日年慶,你二人圍觀雜耍時恰巧被我們看到了。今日我們也是來祭拜族人。”

那邊金笑抱著胡翟走近,猶自在說著:“……也重了不少。”

李元吉不自覺地一根根收緊手指:“你們此次是要帶她走?”

“這些日子實在叨擾您。可翟兒畢竟是王室最後的血脈,”胡盛平靜道,麵上顯露出理所當然的神情,“我與金笛承先王之恩,繼其之誌。若胡族複興,當然要小公主回來,想必先王的在天之靈也會很欣慰。”

翟兒。

小公主。

嗬,他倒是忘了,這整天隻會軟乎乎衝他撒嬌打諢的女孩理應也是統一方天地的王侯。

他有什麼資格阻攔?

“我,我是要走嗎?”胡翟抱著金笑的脖子,錯愕地瞪大眼睛,“可是我——我不想走呀。”

“孩子話。”金笑捋了捋她的頭發,又捏捏她的臉頰,“你可是胡族的小公主,難道還能一輩子待在神州的皇宮裏?”

胡翟下意識地轉身去看李元吉。

不料他早已撇過頭去,似乎是很不耐煩,冷眉冷目道:“正好我也膩煩得很,平日府裏吵吵鬧鬧的不得清淨。”

說罷他便折回轎子上,一次都沒回過頭。

等了片刻,轎外毫無聲響。李元吉方才慢慢地闔上眼,啟唇道:“回宮。”

車輪轔轔滾動,隻是兩人來,卻獨剩了一人歸。

還好,還好不過三月而已,他並未投入多少感情,及時製止,便不會難過。李元吉漫無目的地想著,膝上雙手卻緊握成拳,心裏泛出一點朦朧的酸澀。

早該知道的不是嗎?不該抱有幻想。

哪有什麼長長久久的相伴,不過是日暖月寒,天地間獨煎人壽。

忽然又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仍舊是上好的輕功,隻消片刻就追上來,胡盛揚聲道:“煩請齊王留步。”

李元吉一動不動地閉著眼,直到又敏銳地捕捉到一絲啜泣,才終於忍無可忍地命令:“停轎。”

他一把掀開車簾,冷冷地看著胡盛和女孩。

胡翟雙眼仍是紅通通的,脆生生喊:“我要和齊王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