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雲沐
身上蹭了許多汙泥,急得眼睛裏全是淚花兒在打轉。
等走近了,才聽見她幾不可聞地著急道:“珠子……我的珠子呢……”
“你好大膽子!”
猛然受驚,胡翟嚇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驚慌失措地抬頭看著章亭昀,像被獵人發現了行蹤的小鹿。
章亭昀慢慢將那根穿了黑曜石的繩子展落在他麵前:“偷東西便罷了,還假裝啞巴。若是被你主子知道,定打你個半死!”
他狐假虎威,模樣凶狠。胡翟一雙眼睛卻緊緊盯著那枚珠子,想要伺機將它搶回來。
“咦,竟然不害怕?”章亭昀挑了挑眉,頗感興趣道,“你是哪個宮的下人?”
胡翟壓根沒留心聽他說話,餓犬般猛地向前一撲,差點將繩子搶到手。
“喂喂喂!你這小鬼頭倒是有趣,究竟是仗著宮裏哪位主子,這麼不知天高地厚?”
章亭昀敏銳地發現,這女孩自看到那枚珠子後眼神就完全變了,執拗得仿若小牛。
他咧嘴一笑,本還想逗她一逗,忽聽見帶來的隨從在喊他,便不耐煩地扭頭應了一聲。
就這麼片刻功夫,胡翟竟一蹦三尺高,狠狠咬在他腕上,趁他吃痛,奪了那枚珠子撒腿便跑。
章亭昀嘶了一聲,看看手腕上滲血的咬痕,登時失笑,“好個利齒小犬,你給我等著!”
隨從終於喘著粗氣跑過來,一臉鬱悶:“太子,都在找你呢!你這是又勾搭上哪位姑娘了?現在可是在神州皇宮裏——”
“麻溜滾蛋!”章亭昀橫了他一眼,“本宮這是日行一善,捉了個小賊。”
隨從一愣:“那您怎麼讓她給跑了?”
章亭昀已自顧走到了五步開外,聞言展開折扇衝他嗬嗬一笑:“你見過哪家賊穿得那麼奢侈?”
毛料上乘,盡數以貂尾相續的雪白小裘——哪怕是在物產豐饒的南梁,也須近千兩銀子才能購得。
這小啞巴恐怕是相當得寵呢。
再次回到宴席之中,章亭昀心情莫名好了許多。幾個史官老頭兒眼巴巴盯著他看的時候他也沒來火,手一揮,朗聲笑道:
“出恭去了!記上吧,記上吧。”
眾人麵色驚異,又紛紛稱讚章太子為人拓落、不拘小節,誇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不多時,席間又複一片其樂融融,飲酒同歡至二更,自不必提。
一夜東風吹柳綠,神州的天的確是漸漸暖起來了。
三月臘禮,民間俗稱鬼神節,是要燒紙祭拜的大日子。
齊王府早早備好了六畜五穀,並著好些新鮮果品。好幾次胡翟湊近了想從觀音像前偷一塊糕點,被阿冉發現,一巴掌打得手背都泛紅。
阿冉柳眉倒豎地叉腰斥責她:“你瞧瞧這些日子胖了多少!豬崽子一樣!”
的確,開春之後胡翟胃口大開,飯量由原來的小半碗增至一碗還多,頰上添了些軟乎乎的白肉。
胡翟本是委屈巴巴地揉著手,忽然聽見齊王在西廂喚她,立刻顛顛兒地轉身跑去。
今晚是祭祀大典,李元吉特地換了一身烏金綢袍,銅鏡中的少年麵若冠玉,眉宇流暢,隻一雙深眸宛若寒湖。
見胡翟進門,他便將細細青衿扔到她手裏:“替我束帶。”
青衿落在掌心,胡翟登時神情嚴肅、嘴唇緊抿。
她深吸一口氣,兩臂伸展堪堪環過李元吉腰身,慢慢把暗紋繁複的袍子攏在一處。
帶子收緊,勾勒出少年勁瘦的身體曲線,逆光看去,宛若一把筆直的劍。
胡翟手指動作不快,卻極為認真地繞著扣,直到將青衿係成完美對稱的雙外結。
她又像模像樣學著李元吉的樣子,用手工工整整捋過多餘的垂帶,這才興奮地抬起小臉:“好了!”
未等李元吉開口,她倏爾展臂抱住那腰身,像小狗討食似的拿臉在他身上蹭來蹭去:“齊王,身上好香。”
李元吉微微一怔,抬起手來嗅過,發現隻不過是平日熏的白檀香,頓時無奈:“你身上不也是嗎。”
胡翟咦了一聲,跟著聞了聞自己身上,一雙眼頓時盈滿了笑:“真的!我和你一個味道!”
李元吉由她抱了一陣子,又沉默著把她推開,走到一旁去佩香囊。胡翟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她,暗自比劃自己和齊王的身量,竟然還差好大一截。
明明已經長高了不少的……
猶豫了一陣,她怯怯地開口:“齊王還在生小翟的氣?”
墨藍色的香囊墜在腰間,是姐姐親自采了花瓣晾幹,挑選布料縫製的,有遼遠而淩厲的清爽氣。
李元吉沒有回頭看她,也沒應聲。
“髒了的衣服我已經洗過了!”其實是阿碧姐姐幫著一起洗的。
“墜子繩也重新穿過了!”也是阿碧姐姐穿好給她的。
見李元吉毫無反應,胡翟蔫巴巴又添上一句:“以後會按時回來的!……”
“會好好練字——”
“齊王——”
“齊王大人……”
她委屈巴巴、奶聲奶氣地喚,耍著被嬌慣出來的小伎倆,湊近了李元吉撒嬌。
不料甫一靠近,方才還毫無反應的李元吉忽然落手卡住她軟綿綿的臉頰:“你當我是因為衣服和珠子才生氣麼?”
“唔!”胡翟瞪大眼睛,半晌才慢吞吞地說,“……那,那齊王不氣了?”
額角抽痛,李元吉冷哼一聲,登時甩袖離去。
要出門時忽然又回過頭來,眼睛涼得像覆了層冰,“我有沒有說過,出了齊王府你就做真真正正的啞巴,不許講一個字?”
胡翟低頭扭手指:“有。”
“知道為什麼還不聽話?”
胡翟緊緊咬著嘴唇,隻聽見屋門響了一聲,心裏頓時蔓延開陣陣酸澀。
齊王走了,還是不肯原諒她。
不料下一刻,視線中忽然出現了一雙雲紋黑靴。
她呆呆地仰頭看,是李元吉一張麵無表情的臉。
臉頰又被狠狠掐住了,這次力道更大,疼得胡翟終於耐不住叫出聲來。
李元吉眼眸深深,指尖有綿軟的觸感,抿唇道:“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