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風寒

第六十八章風寒

眼睛時不時往李元吉身上瞟。李元吉倒是坦然自若,喝完粥後將碗一放:“既然書童的借口已經打出去了,以後你就隨我去武將堂陪讀。”

留下了胡翟,要處理的麻煩遠不止這些。早上顧醫師為他針灸時說這事做得實在糊塗,李元吉出了半晌神後,望著虛空淡淡一哂:“活得太清楚了也沒意思。”

不必時刻懷著戒備。胡翟就像生機勃勃的火苗,他湊近了會覺得暖和。明明知道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掌控她幾近覆滅的人生,把她玩弄在股掌之間,也明明可以把她蒙在鼓裏讓她傻傻地對自己感恩戴德,但他心裏就不願意看到胡翟哭泣或恐懼的樣子。

她應該好好地生活,把這份純粹維持下去。李元吉常會悠悠地想。

現下,胡翟卻跟著他把碗放下了,含混不清地囁嚅道:“齊、齊王……我今,今晚起,不,不和你一起睡了。”

李元吉一頓,伸手把她咬在嘴裏的銀筷撥出來,眼神卻明顯沉下去不少,“隨你。”

午後雲層蓋得更厚重了,天陰翳得嚇人。吃完飯,阿冉阿碧都退了下去,胡翟果然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其實也沒什麼,當初她搬過來也隻帶了一個枕頭而已,再就是阿碧給她的幾本小畫書、兩三件新衣服,全都被她馬馬虎虎地卷成一團,背在肩上像個固執的小蝸牛。

她在這忙活,李元吉倚在榻上懶洋洋地翻書頁,偶爾撩一撩眼皮,完全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最後胡翟終於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屋門,天將欲雪,外麵北風吹得嗚嗚直叫,她眼睜睜看著李元吉在滿室光明中逐漸變成門縫細細的一條,再變窄、變窄……最後徹底閉合,沒了一點兒光。

身上不爭氣地一陣發冷,胡翟咬咬牙,一步一滑地向西廂走去。

齊王是個大好人,她不想害得齊王連覺都睡不好。

勇敢點!胡翟對自己說,女生都是自己睡覺的!

等吃過晚飯,積攢了一天的大雨終於瓢潑而下,天地間雷電疾走,轟隆隆亂響。胡翟手忙腳亂,趕在更鼓聲敲響時瑟瑟發抖地躲進了被窩。

夜至二更,雨勢稍減,東廂的門輕輕一響,是李元吉披著大氅向西邊去了。

這些日子因著西廂不住人,連炭都燒得不夠熱,進去也未覺得多暖和。李元吉先在門邊立了一會兒,待身上的寒潮氣退了,這才慢慢走過去,拿手撩起簾帳看一眼。

胡翟整個人都縮在被裏,額角出了好些汗,眉間緊蹙,睡得並不踏實。褥子後半部分也沒展好,糊弄得很。

這些日子“陪睡”下來李元吉已經摸清楚了,胡翟夜裏多夢,尤其是這個時間段,最初甚至會突然尖叫著坐起來,像失了魂魄一樣,怎麼喚都沒反應,過一會才再重新躺下。

那樣的衝擊,即便對成人來說也是致命的。

屋裏沒燈,李元吉彎下腰摸索著將被子展好,順手掖掖邊角,忽然發覺胡翟的睫毛在顫。

指尖觸過,沾了點濕潤。

“又哭。”

裝不下去了,胡翟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哽著喉嚨說:“齊王,好好的不睡、睡覺,怎麼過來了?”

“怕明早起來一看你給凍死了。”李元吉隨意用手戳了一下她的臉。

胡翟揪著被子,微微搖頭,蔫蔫答道:“……不冷的。”

或許是四下太安靜了,李元吉甚至能聽到到自己身體裏的血液正慢慢流動著,很平和:“那哭什麼?”

胡翟好一陣子沒說話,李元吉也不催,坐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手指理她略卷的頭發,出神地想起胡晏也是滿頭黝黑長鬈,紮得高高的,策馬揚鞭時會左右甩動,在草原上看尤為颯爽。

“我夢到,奶娘他們了,”胡翟聲音小得像奶貓叫,“在家、家裏的時候。”

李元吉記憶力很好,立刻想起回京那日被士兵一腳踩在雪裏的女子,她大約是一直看著胡翟長大的。

“起初來京城時我也常常夢到家鄉,所以每日都盼著早些睡覺。可現在連夢都做不了了。”

李元吉的聲音留意壓低時很好聽,像靜夜裏淙淙的水拂過卵石,卻壓抑著幾絲苦澀。

“這麼一看還挺羨慕你,”李元吉把胡翟的頭發用手指慢慢攏起來,發現長度已經可以紮起小小的髻,“好歹還有夢可做。”

胡翟被李元吉輕柔的動作安撫,舒適又困倦地眨了眨眼睛,伸出手貼在李元吉臉側,嘟嘟囔囔說了句胡語。

萬籟寂靜中,奶腔奶調的聲音很真切——

“諸神佑君”。

李元吉記得胡晏甚至用木枝歪歪扭扭地寫下來給他看過,是胡族為重要的人禱告、念經時所說的話。

臉上被溫熱的皮膚熨貼著,這種清醒時刻久違的親密接觸令李元吉連呼吸都稍稍急促。

他是在哄胡翟,居然反過來被安慰了?

這句祝詞李元吉後來聽過許多回,在快被凍死的淒苦寒夜中、在即將出兵的冉冉朝陽下、在塹北千裏的碧柔江水前。

冥冥之中,或許真的有三尺神明被胡翟求來了。

兩人在西廂擠擠挨挨睡了一夜,胡翟熱得小臉紅撲撲的。

清晨起了個大早,胡翟換上一身深青色小袍,可束腰兩側是以銅扣固定,滑溜溜的,怎麼也係不好。

李元吉坐在旁邊看她盲人抓瞎般胡弄一陣,終於忍無可忍地抓著帛條兩端往自己方向一拉:“連這個都不會,看著點。”

胡翟打著嗬欠低頭看李元吉白皙如玉的手指在墨色束腰間穿梭,利落地係好一個雙外結,最後工工整整地捋過多餘的垂帶,倏然抬眼:“會了沒有?”

“會了!”胡翟腳下打滑,從他兩腿之間逃脫,“餓!”

怎料李元吉一手拎住她領子,另一隻手打散了自己的腰帶,語氣淡淡:“來,給我係上再吃飯。”

兩根串玉的腰帶落在掌心,胡翟隻感覺有銳利的目光落在頭頂上,頗有些兩股戰戰。猶豫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