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宴間

第六十三章宴間

這一場不足掛齒的鬧劇便翻了頁,複陷入歡樂中。

屋內溫暖如春,外麵卻是天寒地凍。李朗燁牽著從小親自養起的棗紅大馬走出一段距離,隻覺身心俱疲,幹脆一屁股坐在暗處,將頭靠在駿馬的長腿上,喃喃道:“飛葉,是不是無論我怎麼做,父皇都不可能喜歡我?”

飛葉似乎感受到主人的難過,一動不動地站著,垂下頭輕輕打了個鼻息。

冷風吹過,李朗燁忍不住打個顫,仰頭長出一口氣。

這當空,身後忽然伸來一隻小手,將他發上落的一層薄雪拂去。

李朗燁一怔,轉頭看去,竟是李元吉那個小書童。

“你怎麼也出來了?”

胡翟歪頭拿一雙明亮的眼眸瞅著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搖搖頭。

“原來是個啞巴……怪不得李元吉願意留你。我瞧著你瘦胳膊瘦腿的,完全是個小廢物點心。”

李朗燁說話做事向來大大咧咧,不料女孩立馬握拳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

那力道,他心想,和老鼠撓癢癢似的。

“啞巴也挺好,不怕你說出去。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說著,李朗燁使出自己的牛勁,也不管對方願不願意,一把拉住他坐下來。

“咳咳,很久很久之前……有個孩子,他娘家裏是從商的。這個孩子出生之後呢,他的父親很少很少回來看他和他的母親,專喜歡往其他,呃,小妾家裏跑。

有一次他媽媽病了,在夢裏一直叫他父親的名字。這個孩子就偷偷跑去找自己父親,苦苦求著見他一麵。可他太忙了,這個孩子從日出等到日落,他的父親還是不出現。”

李朗燁感覺嗓子有點酸疼,用力眨了眨眼睛繼續說:“後來他特別努力地習武,盼著能聽見父親一句稱讚,哪怕是像對他幾個大哥一樣常說聲‘不錯’也好。可是就算苦苦練習一年又一年,他今天還是又失敗了……”

淒寒朔風中,數不盡的雪片從天而降,李朗燁卻感到臉上一陣溫熱。

是胡翟的手摸到了他臉上,神色很認真,萬分艱難而磕磕絆絆地說:“……不……哭……”

“噢,謝謝啊,”李朗燁胡亂抹了把眼睛,“沒事,就是個故事,故事,嗯。”

方才看他射箭,胡翟幾乎立刻想到了阿兄,便對他有種莫名的親近,靜靜拉住了他的手。

“小兔崽子!”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喝,將兩人都嚇了一跳。

李朗燁一望,噗嗤笑出聲來:“阿冉胡娘,幾日不見,你這河東獅吼的功夫是愈加精進了啊。”

阿冉氣喘籲籲地提著裙子跑過來,趕緊先對李朗燁施個禮,又去扯胡翟的手。

胡翟怕惹她生氣,乖乖起身跟著往回走,半路又回頭看了看坐在台階上的李朗燁,他已經沒在哭了,衝他擺擺手作告別。

這女孩,挺有趣的。

胡翟打著出恭的借口跑出去,等李元吉聽阿碧說完來龍去脈,頓時麵色微寒地盯了腿邊的女孩一眼。

可惜人家的目光又凝在李建成身上了,對旁邊發生的事一概不知。

直到酒宴結束,眾人紛紛起身道別,胡翟一貓身要朝台上鑽,被李元吉扯著腰帶一把撈回來。

“我可隻說帶你見他一麵。”

說著,就把她交到阿冉手裏,先行朝外走去。

江葉雲已等在殿門外,一襲湖綠衣裙襯得膚白勝雪、脖頸修長。見著齊王走近,她揮手令侍女退後兩步,柳眉下一雙明眸染了笑意:“怎麼想起向我討這種東西?”

她從袖子裏取出一瓶桂花油交予李元吉手裏,打趣道:“莫不是有了心儀的姑娘?”

李元吉順道把小暖爐托進她手裏,挑眉道:“贈將行之人。”

半柱香後,桂祥殿內的人已退了大半,李建成又陪著父親說了兩句,便披上石瑉拿來的大氅去乘轎。

正巧李元吉的轎子打門前經過,冷風吹起簾帳一角,李建成看到方才那個奇怪的女孩正伏在江奕涵膝頭,應該是睡著了,雙眼緊閉。

正看著,身後忽然有個聲音喚道:“太子殿下。”

李建成心裏一揪,猛然回身,立刻見李海珞蒼白無血色的臉。

幾日前深夜將他從地牢裏救出來時,李海珞已經昏迷不醒,兩人連話都沒能說上一句。

“海珞,你身體可好些了嗎?”李建成急急走上前,就要像從前那般去拉他的手。

李海珞立刻後退半步,恭恭敬敬地說:“今日是來見太子最後一麵,順便感謝您的恩情,能讓我和父親參加大宴,體體麵麵地離開皇城。”

李建成愣了愣,懸在半空中的手隻得僵硬收回,眼神漸漸黯淡下去:“海珞,我完全不知道父皇是抱著滅了胡族的心思……”

“沒事。”李海珞斬釘截鐵地斷道,“是我不對,不該在太子和皇上之間自以為是地摻和。今夜我與家父便要啟程回南州了,自此,你我二人……一別兩寬吧。”

昔日十多年的玩伴,一朝之變就能吐出這樣冷漠生疏的話語。

李海珞上轎前,忽又扭過頭來,眉頭緊蹙道:“建成,我作為你的朋友最後警告你一句,和李徹一定保持距離。他遠沒有你想的善良。”

目送著李海珞的轎子消失在拐角,李建成一時心亂如麻。

知己被迫離京,身為史官之子,大好的前途便如此葬送,他保不住。

但他更沒法怪罪自己的父親。從小太傅就教育他,君王在朝,為國為綱,什麼都可以舍掉,十幾年的友誼又算得了什麼?

方才,父親說他為人處事總是心存幻想。

與邊境異族平和相處也算幻想嗎?

李建成抬頭望著暗夜中滿天飛雪,生平第一次對父親的治國之道產生了疑惑。

石瑉跟在他半步以後,看著雪花落在太子的眉間發上,心裏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歎。

歲月匆匆,不知不覺太子身量已拔得這樣高,更可不降三分辭色地坐下與議事堂的老朽辯高低。

悠長的官道中,他走上前,將青烏紙傘遮在太子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