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練字
書冊一看就極為貴重,內簽以錦線打造,紙張也柔順適手,胡翟看一眼已經闔上眼的李元吉,小心翼翼地雙手捧過來,把整張臉都遮住了。
屋裏靜得能聽見火燭嘶嘶燃燒。等了半晌,卻連一個字音兒都沒聽到,李元吉有點不耐煩地睜開眼:“怎麼,真啞巴了?”
隻見胡翟很快從書後露出半張紅通通的臉:“我……我不不、識字。”
長期養尊處優、被人伺候妥當的齊王終於久違地體會到了額角抽痛的感覺。
兩人僵持半晌,李元吉終於把眼一閉,認命地輕聲道:“書,拿倒了。”
傍晚吃飯前,李元吉將一張宣紙拿到胡翟麵前:“我教你念這個,以後每天重複一遍。”
紙上寫著:季姬寂,集雞,雞即棘雞。棘雞饑嘰,季姬及箕稷濟雞。雞既濟,躋姬笈,季姬忌,急咭雞,雞急,繼圾幾,季姬急,即籍箕擊雞……*
李元吉張口便順順溜溜地念了下來,命令:“試試。”
胡翟聽得暈頭轉向,尋思半天也覺得是一個腔調,於是張嘴便冒出一串:“嘰嘰嘰,嘰嘰嘰嘰……”
阿冉在旁側已忍不住地捧腹大笑起來。
胡翟納悶地抬頭一看李元吉臉色,立刻刹住了嘴,怯怯地向站在一旁的阿碧投去求助的眼神。
“齊王,先吃飯吧。”阿碧於心不忍,幫她開口討饒,“這實在太難了些。”
到底不能急於一時,李元吉勸著自己,隻得先作罷。胡翟好不容易得了允許能把嘴裏的石子取出來,長長地出了口氣。
可待她剛喝過一口粥,立刻疼得皺起了小臉,憋了一會,又強忍著喝了下去。
晚飯後李元吉習慣看書或對棋,漱口過後便起身向外走。阿碧急急地跟著為他披上大氅,直走到門口,他複又轉身拿手指點了點胡翟:“含回去。”
阿碧柳眉微蹙,小聲道:“齊王,方才我見她粥裏都染血了……”
“那也比口吃一輩子好。”
李元吉薄唇輕抿,雲淡風輕地說過一句,徑自向書房去了。
書房的燭燈一亮便到三更,李元吉回到西廂時,床榻上好看的人兒早已睡了,正半張著嘴流出些口水。
那塊石子放在枕邊,還沾著血,李元吉見了,以一根手指往她嘴裏探了探,指腹觸到舌頭與上顎,果然磨破了許多,疼得胡翟在睡夢裏都忍不住微微皺起鼻子。
抽|出的手指上帶著絲絲血跡,李元吉往袖中一摸,拿出自己剛剛複又磨出的上好黑曜石珠,將那塊粗糲的石子換走了。
夜深人靜,李元吉忽然想起白天厲鐵隔著遠遠距離對他無聲說的那句話。
——“保護好他。”
這其中究竟有什麼盤綜錯節的關係?
李元吉隻思考了短短片刻。
反正無論如何,隻待過了明晚國慶大宴,胡翟便會被妥當地送出宮去,安安穩穩地在南州村落度過一生,與他再無瓜葛。
一日後,天大晴。神州國師夜觀天象,直奏是宜舉辦國宴的大好日子。
天還未亮宮中就忙碌起來。尚服局忙進忙出為各家娘娘和妃嬪的裙衣改製,再晾過後熏香,禦膳房的人更是早早起來發麵備菜,桂祥大殿裏設桌布椅的人進進出出,東宮衛、鐵騎營、親衛軍的士兵嚴陣以待,守住各宮門與高角吊樓,不許無特旨之人進出。
各宮忙於準備之時,齊王府裏卻是一片沉靜,全然不聞腳步聲。
廊角回折處的一根梅枝上立著隻白腹琉璃,正以紅喙梳理過自己蒼藍色的羽翼,一雙亮黑圓潤的眼珠盯著樹下一人。
“河中有、有舟船,船上掛白帆,風吹帆帆、張船向前……無風帆、落、落停下船。”
樹下的女孩一臉苦悶,捏著張薄薄宣紙不斷重複念著,每過一會就要把嘴裏含著的玉珠滾過齒列,方能重新讀下去。
她對麵擺著一張軟椅,李元吉正擁著一銅花暖壺坐著,半支著頭,膝上擺一卷書,眼睛卻是閉著,呼吸清淺。
旁邊的圓木桌上擺著一把青玉茶壺,另點著白檀線香,煙氣嫋嫋。
這順口溜已練了兩日,胡翟忍不住想偷懶,回頭偷偷看一眼李元吉,做賊一樣把珠子吐出來握在手心,鼓了鼓酸痛的腮幫子。
可她才剛偷懶這麼一下,那隻白腹琉璃忽地仰起頭,脆生生地唱起來:“啾啾嚶嚶!啾嚶,啾嚶!”
它的叫聲實在太響,胡翟還未回過頭,便聽李元吉涼涼道:“含回去。”
胡翟汗毛直立,頓時乖順如綿羊。
念啊念啊,直念到日頭都往西邊垂去了,遠遠能聽到些宮人的喊聲,李元吉才起身更衣。
他今日穿一件錦繡蒼藍袍,如水蘭緞作底,腰間佩一塊淡月雲彩佩,頓時更襯得眉目清寒,頗顯出幾分拒人千裏的貴氣來。
按照國宴規矩,一主隻可帶兩個奴仆隨身侍奉,阿碧立刻便說自己願在府內守著。
阿冉一臉賊笑,趁著李元吉俯身給胡翟理領子,挑著眉毛掐她一把:“你啊你,重色輕主!”
天色已暗,宮中各處都點起高燈紅籠,一片繁華盛景。
堆積如山的酒肉散發出濃鬱香氣,招徠無數尋食的野貓野狗和寒鴉。可它們甫一接近宮牆,便被四角吊樓上的士兵發箭射死,連聲慘叫都發不出。
慶典的日子一向戒備森嚴,入殿前無論皇親貴胄還是宰相公卿,一律要驗身證明無兵器在身。
胡翟忽然看到旁邊樹林裏有一隻白腳貓竄過。她在邊境長大,從未見過這種小禽,轉身就要去追,被李元吉眼疾手快地提溜住了衣領。
他微微彎下腰來,低聲道:“我怎麼和你說的。”
不準亂看、不準亂跑、不準說話、不準亂吃……總之就是不準不準不準,胡翟委屈地扁扁嘴,又被阿冉毫不客氣地瞪一眼,蔫得不能再蔫了。
等到進入金碧輝煌的大殿之中,胡翟都不知道先看哪兒好了。
桂祥殿內穿梭數道水榭,雕廊畫棟自是不必說,清水小渠迤邐交叉。